冯蓉白府一行极其顺利,顺利地去,顺利地回来,更是顺利的在白府后门外遇上了奉命前来接应的叔段,一丁点意外情况都没有发生。
回到驿馆已近申时,赵胜早已等的心焦了,看到冯蓉和叔段快步走进厅来,总算是放下了心,忙起身绕过几案迎了上去。叔段虽然早已暗自稳定下了情绪,但看见赵胜心里还是微微一虚,接着规规矩矩拜了下去。
“回来就好,白姑娘那里……咦,叔段,你的脸怎么……”
赵胜此时一心盼着白萱的消息,面前这两个人又都是身边的亲信,自然没什么顾忌便问上了冯蓉,然而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一扫刚刚直起身的叔段,突然觉着有些异样,不觉停口向他看了过去。
叔段还以为赵胜发现了他什么秘密,见冯蓉也诧异地向自己望了过来,心里不觉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才反应过来,略带着尴尬笑道:“没什么,这些日子睡得少了些,今天早上起来用手一摸就觉着有些刺痛,想是表出毒了。”
冯蓉刚才见到叔段,没来及说话便匆匆地去与藏在半路上的那些墨者汇合,心事满腹之下一直没注意这些。此时见叔段两边脸颊微微有些虚肿,又说出了这样的话,不觉有些心疼,表功似的对赵胜道:
“公子派下的那些事叔段哥生怕出了纰漏,这些日子能自己去办的他都是亲自去,我劝了几次也没用,他还不让跟公子说。”
“蓉儿……”
叔段听冯蓉这样替自己讨好,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紧紧地抿了抿嘴唇啪的一声抱住拳道,
“若不是公子救拔苦海,我等墨家子弟莫说报仇,能活到哪一天怕是都不好说。小人又受公子重托,不敢不殚精竭虑,如今在临淄万事繁杂,小人不敢有一丝闪失。再说年纪轻轻的,这也算不得什么。”
叔段说得很是知心交底儿,不知道真相谁能想到他将早已过去的事再提出来说完全是出于内心挣扎。赵胜被他说得心里一暖,和善的点了点头笑道:
“万事繁杂,一个人就算再忙也忙不完,我让蓉儿多带了些人过来就是为了替你分些担子。年前去大梁的时候,富丁嫌我乱跑,说是年纪轻不注意,到了他那个岁数就知道厉害了。我今天把这些话转赠给你,望你也能多注意些。好了,听我命令,你今日哪里都不要去,就留在驿馆好好休息。呵呵呵呵……去吧。”
赵胜说是“命令”,却全都是些拉家常的话,冯蓉见他跟叔段套起了近乎,心知他除了在肯定叔段的功劳以外,也免不了跟自己有关系,不觉抿起了小嘴,笑吟吟地将叔段目送了出去。
叔段深知赵胜眼毒,总算不动声色地蒙混了过去,这才暗自松了口气道声谢鞠礼退出了厅门,缓步向院门儿走去时隐隐约约的听见厅里冯蓉低低的笑语了句什么,似乎赵胜跟着还接了一句“没办法,他在这个位子上就得”什么什么的,心里猛然之间竟有些愤怒。
万事就怕乱寻思,要是放在平常,叔段听到这些话难免会感激赵胜身为上位者还能体谅到自己这样奔忙是“没办法”,是“事有缓急”,但今天不是平常,他满心里都是挣扎,正需要个理由来为自己的背叛开脱,哪怕这理由再牵强也无所谓。转念间一想赵胜说自己“在这个位子上”就得奔忙,不觉联系上了余成那句“你不过是条替人跑腿的狗罢了”,两句话这么一联系,再往歪处一想,叔段顿时黯然,脚下无力的一缓,暗暗想道:
“公子这些背着人的话不就是在说赏给了我官爵,我就得替他跑腿么……罢了罢了,我刘玄在公子面前终究是个外人,怎么能与冯大哥相比?什么明主,什么贤君,当面说些好听话还不是为了让我傻乎乎地为他卖命。别说是我,就算是冯大哥,将蓉儿都搭上了又何尝不是出生入死地四处奔波才能换来权位……”
……
赵胜和冯蓉在厅里无从知道叔段的腹诽,随口说了两句关于叔段的话,赵胜便急匆匆的问道: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以为哪里出了岔子还担心了良久,这才让叔段他们去迎你。”
良人担忧本是让人心甜的事,可大热的天一两个时辰都没喝口水,冯蓉早已经口渴的难受,撒眼看见几上高脚青瓷杯盏里明晃晃的滤清茶汁,没搭理赵胜便跑过去扑跪在几前拿起杯盏仰脖咕咚咕咚全喝了下去。赵胜见她口渴的紧,没用“吩咐”便从一旁取来双耳罍往空杯子里又续满了茶汁,这才在几后坐下静候她说话。
冯蓉本来就是草莽里的急性子,学淑女是学不像的,在赵胜从云中回到邯郸后更是“羁鸟归旧林”,连学的心都没了,一杯水下肚,抬起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嘴唇才扶着几案匆匆说道:
“在白姑娘那里倒是没过多久,就是白家门禁太严了些,要不是晴儿姑娘面子大,让车夫将马车直接赶进了府门,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呢。”
赵胜“哦”了一声才道:“你是说来送密信的那个丫头?”
“嗯嗯。”
冯蓉连连点着头道,
“晴儿是白姑娘舅父、齐国太史承攥莒敖的女儿。白姑娘被白家主关在家里动不了身,白家主又勒令家里人不许接近公子,白姑娘实在没办法了才让晴儿姑娘跑的这一趟。也幸好莒太史在朝做官,与沈驿丞他们都熟络,要不然晴儿怕是也没办法进驿馆。就是这样她还不知担了多大风险呢。”
“白家主……嗯,白家主这样做也有他的难处。这边的正事忙完,我还得尽快前去拜访才是。”
赵胜听冯蓉说了这些前因后果,想到自己来了这么久依然未曾对白家有过哪怕一句话的表示,白萱犹如坐牢一样却还记挂着离别前的承诺,不觉有些脸热,尴尬地笑了两声算是敷衍了过去。
冯蓉见赵胜这副神色,已知他在想什么,忙安慰似地笑道:“白姑娘清楚公子至今没去是为了他们白家好。我见了她刚刚想解释几句,白姑娘就拦了我,比我说的还清楚了。嗯,白家上百口人都在齐国,赵齐之间如今又是这样,白家主确实也不好办。不过白家主虽然把白姑娘困在了家里,却并非没在私底下运作,他和白姑娘的几个叔父和兄长这些日子都没少四处奔波,白姑娘能得到些消息,也是她长兄白瑾暗中透露给她的。”
这才是关键的地方,赵胜立刻提起了精神问道:“白瑾他们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冯蓉道:“白姑娘说,白家主是个谨慎的人,深知朝堂上的事知道的越少麻烦便越少,先前生怕惹灾上身很少打听。不过这些日子他在齐国几个重臣中间周旋了周旋,却渐渐摸到了些脉络。孟尝君出逃以后,平陆君匡章接着向齐王致了仕,齐王未曾三拒便准了他的请,还给他增了三千户封邑以示优荣。这里头有很大说道。”
“匡章?这样说来他和孟尝君暗中果然是一伙的?”
赵胜不觉愣了愣,这位匡章他虽然以前没见过,却是早已熟知的。匡章是齐国的宗室旁支,又是三朝元老,在齐威王时代就已经是齐国大将,当年以亲随身份跟随齐威王前往徐州参加五国相王大会,一番据理争辩将魏国相邦惠施说得哑口无言,从而得以扬名,其后得齐威王重用,率偏师以少胜多大败来犯的秦韩魏联军,一举跻身齐国核心将领行列。在齐宣王时代又与另一名齐国宗室大将田声仅用五十天便灭了燕国,要不是秦赵魏各国干涉,燕国差点并入齐国。再后来到了当今齐王继位,匡章更是率齐韩魏联军在垂沙完败强大的楚国,迫使楚怀王向齐国称臣。其后紧接着又率韩魏各国急攻秦国,成为了先秦历史上唯一一个正面攻破函谷关的大将,被时人尊称为章子。
匡章这样的功绩,又是这样的身份在齐国朝堂上自然是位高名重,齐国军中包括田触和田达两位柱石大将在内的太半将领皆出自其门下,虽然与齐王支分已远,但不论齐王还是孟尝君都对他尊崇有加。不过此人老成持重,从来没人听说他和谁拉帮结派过,所以孟尝君出逃之后他紧接着致了仕,顿时弄得天下皆惊,纷纷猜测他是否与孟尝君暗中有勾结才被迫在齐王完全掌控大局以后请辞自保。
赵胜原来对先秦历史了解实在有限,对于匡章更是闻所未闻,所以在两眼一抹黑之下,当初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只能暗中问询暗中前往邯郸投奔他的孟尝君田文,然而田文嘴紧的很,为了给自己留下更大的回旋余地,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你一个字也别想套出来,这样一番故弄玄虚之后,赵胜也只能继续两眼摸黑了。
不过匡章虽然已经退出了齐国政治中心,其影响力却绝不容小视,赵胜虽然无法在这上头得到田文援手,却又不敢放弃这条线索,来临淄前后已命叔段设法打探过这件事。只可惜匡章实在深藏不露,到目前为止除了一些真假难辨的传闻,赵胜依然未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今天冯蓉突然从白萱那里带回了关于匡章的消息,赵胜深知白萱没有确凿证据绝不敢乱说,岂有不振奋的道理。
冯蓉摇了摇头道:“匡章和孟尝君牵连之事纯属子虚乌有。白姑娘说,九年前匡章奉齐王之命在垂沙与楚国大战,那时齐军势如破竹,但一举将楚将唐昧困在垂沙后,匡章却停了兵只围不打,直到两个月之后才突然发兵攻破垂沙城击杀唐昧大败楚军。
以前别人都当匡章此举只是出于兵略运筹,但白家主前几日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说是匡章在垂沙围而不打之时,他的行军佐史邓蔑死在了军中,当时传回临淄的奏报说邓蔑是死于乱兵,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乃是死于自刎,死前他曾对好友宰禄慨叹齐王不知匡章之义,更不知匡章与惠施亦敌亦友,他三次为匡章撰写拜书向齐王请命对楚国只惩不占以为援手,齐王却尽皆拒绝,反而催匡章速战,匡章抗着命停兵两月以求全节,已是备受压力,他受匡章重用之恩,当以血还报才行。
正是因为邓蔑之死,齐王被迫与匡章暗定盟约,匡章这才攻破垂沙城杀了唐昧,其后紧接着回师休整,第二年春上便率军大破秦军攻入了函谷关。”
赵胜听到这里已经皱起了眉头,小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匡章并非只是按齐王之命四处征战,而是早与施惠定有盟约,专以合纵破秦为己任,这……白姑娘得到的消息准确么。”
这想法赵胜说出口接着犹豫了起来。他没法不犹豫,他知道匡章和合纵倡导者惠施有些私交,但匡章作为齐国大将,不但与秦国交过手,更灭过燕国、打过楚韩魏各国,甚至与置身中原战乱之外的赵国也交过手,如果仅凭空穴来风就说他力主合纵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但这些话出自白萱和冯蓉之口,他实在无法相信她们俩会骗自己。
冯蓉确信的点点头道:“绝不会错的,宰禄与白家主交情匪浅,他当年从垂沙回来之后便从军中退出隐居了起来,并没有人知道原因。白家主前些时日无意中听到了些关于邓蔑的风声,便去找了宰禄,以性命相担才从宰禄嘴里得到准确消息。只不过白家主担忧白家受到赵齐之争的牵连,如今只能静观其变,也说不准在什么情况之下才肯将这个消息告诉公子。白姑娘知道公子此行艰难,要是能知道这件事必然容易许多,所以才想办法传过来的。”
白萱这不是在两头难顾之下把自己的亲爹都买了么……赵胜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捏了捏鼻子笑道:“这样看来匡章与齐王并不是很对付,若是能将他争取过来咱们便算是进了一大步。只是……这与他和孟尝君之间的事有什么关系?”
冯蓉道“白姑娘说这正是关键所在。不需通过别人她自己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只不过若是发现不了匡章的隐情,她根本想不到将这些事连在一起罢了。那年匡章攻破函谷关的时候白姑娘虽然才七岁,却也知道些家里的事。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匡章联兵韩魏攻秦,齐国这边坐镇运筹的正是孟尝君,开始的时候孟尝君从白家预定了大量粮草辎重,分批与国中存粮一同运往匡章那里,白家主对这事很是重视,提前预备下了大量粮食,谁想过了没多久,孟尝君却说什么也不肯再收白家的粮食了,气得白家主躲在家里大骂孟尝君是国之贼寇,是小人,暗中得了秦国人的好处便不顾大局去断匡章的粮草。
这是当时白姑娘跟在白夫人身边亲耳听见的,她说白家主虽然时时低调而行,却深晓齐国朝堂之事,这些话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后来过了没多久匡章果然退了回来,坐失了那次灭秦的机会。匡章一直以此为恨,后来甚至多年不肯与孟尝君私交一语,绝不可能与孟尝君暗中勾结。所以这次匡章请辞与孟尝君绝无关系,反倒应该是与齐王较量的结果,只不过别人无从知道之前垂沙一战中的隐情,也只能猜测他与孟尝君有牵连了。”
“这样说来齐国宗室之中并非只有两派了,只是匡章若与孟尝君当真是这样的关系,恐怕……”
赵胜站起身背着手在几后缓缓地踱起了步子,思忖良久眉头越皱越紧。冯蓉抬头见他半晌未语,也跟着忧心忡忡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
“唉,白姑娘也是这样说的,自从李兑被除以后,大王和公子还有魏韩两国支持孟尝君的事齐王知道,匡章也知道,虽然现在已经可以确知匡章与齐王之间恩怨的根由,但匡章选择这时候主动退出朝堂,只能是已经对如今的局面死心了,不愿再参与这些纷争。再加上孟尝君与公子的关系,要想将匡章拉过来必然不是那么容易,不过好在孟尝君现在生死未明,这一场恩怨好歹算是揭过去了,公子操办起来应当能多几分胜算。”
“你们俩都不知道……唉!”
赵胜听到这里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透了半句后忙向门外看了一眼,这才匆匆坐回几后小声说道,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提过。孟尝君并没有死,逃出齐国后便去邯郸找了我,我已让他前往魏国,并允诺以赵国之力帮他夺下魏相之位,以求坚定魏王合纵抗齐之心。如今大梁那里已经传来了密报,魏王虽然没有公开换相,却已经暗中接纳了孟尝君,有了孟尝君在那里,魏国很难再有反复。这本来是我向齐王施压的一手棋,但我能知晓魏国那里的情况,齐王和匡章他们也未必不知道,这样的话恐怕更难争取匡章。”
“啊,那可怎么办!”
冯蓉哑然地惊叫了出来,赵胜带着满脸的哭丧相对眼儿看着她,半晌才底气不足的说道:“还能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今天来的那位高唐君也不知道是不是齐国太子田法章,唉……就算当真是他,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再来。”
“齐国太,太子来了!”
冯蓉都有些懵了,自从寻找乐毅和捉拿张拂两件事以后,她就没怀疑过赵胜的判断能力,但突然听见赵胜这样说,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现在匡章的事都还没弄清楚该怎么办,他这里怎么突然又冒出个齐国太子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