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达官显贵多如过江之鲫,自然少不了飞扬跋扈扰民开道的情形,但像今天这种朝廷出动军队,堵住整道城门多半天都不放行的情况却少之又少,可称经年不遇,所以需要进出稷门的行人虽然免不了多走几步路绕道他门的麻烦,但更多的人还是把这件事当成热闹来看。于是好事者众口相传,没多大会儿工夫半个临淄城便都听说了。
白家庄园地处临淄城东,稷门那里的事本来也影响不着他们,然而白铎手下耳目众多,哪能不知道赵胜去拜见孟轲?正巧这天他也难得闲暇,一想到最近赵胜名头正响,若是今天闲着没事还出门拜客,就算别人刻意不去提,自己这张老脸也找不到地方搁,所以干脆偷个懒在家里躲起了清闲。
白夫人因为女儿的事,这些天几乎都快变成了神经衰弱,满心指望白铎能拿出个十全主意为白萱下半辈子铺排好出路,自然一天催八回地撵着他出门想办法。眼看着今天风轻云淡、艳阳高照,百鸟在枝头上唱的正欢,白铎这个老东西却没精打采地斜在靠榻上打起了瞌睡,虽然明知他早就满头是包了,但心疼归心疼,依然免不了满肚子的气不打一处来。思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叹口气幽怨的说道:
“你说这个平原君也真是,这都来临淄几天了?就算他自己再忙再抽不出身,怎么也得派个人来给咱们个交代呀。咱们萱儿就算再不济,就算是自己上赶着往他身上贴,他也不能这样拿咱们当下作吧。你说……”
“嗨呀!我说你就不能让老夫安静一天么!”
白铎今天躲清闲算是找错了地方,见夫人有事儿没事儿又往赵胜身上扯,登时呲牙咧嘴烦躁地挥手打断了她的牢骚,背过身去气哼哼地喘了片刻,心绪好歹算是安稳了一些,转念间想到这事儿根本不可能脱开手,也只能哀叹一声,又侧回来半撑起身子满脸发黑地对白夫人微微怒道,
“你是不是又偷偷看那丫头去了,啊?我说了多少次,关她是为了她好。她这个性子要是再不收一收,以后早晚要吃亏。你说你怎么这么不晓事!”
“我,我就这一个闺女……”
白夫人哪里争得过白铎,被他急赤白咧地一阵抢白,又清楚他说的这些都是道理,早就被堵得没了话说,只得再次拿出了这件让白铎绝对没脾气的绝杀之语。那边白铎脸上果然又黑了一层,咬着牙低低地怒喝一声“还不是让你们给惯的”便不再吭声了,好半天脸色缓了许多,这才坐起身幽幽的说道:
“唉,我没说并不等于没做,不跟你提是怕你明明没主意还乱拿主意。你知不知道外边是什么形势便整天催我?这两日我已经从匡章和田弗那些人嘴里探出些口风了,大王对赵胜来齐不但是百般敷衍,那日甚至还让田触羞辱了他一番。”
白夫人听到这里登时一惊,张口呼道:“啊!那,那平原君岂不是……”
“嘿嘿,你以为你闺女当真跟你似的没点眼光?就田触那张嘴要是都能羞辱了他,他还当什么相邦做什么使臣。”
白铎脸上微微露出了些得色,全然没注意说自家夫人没眼光就是在笑话自己。
“那就好,那就好,总算没吃亏。”
正所谓爱屋及乌,就算再不情愿,女婿也终究远比连面也没见过的什么大王亲,白夫人庆幸地在胸口拍了两下,刚面含喜色地说了一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忙满是不放心地问道,
“可,老爷不是说匡章与……”
“噤声!”
白铎目光猛然一跳,错眼向窗外看了一眼,连忙欠身下榻捂住了白夫人的嘴,等她“唔唔唔”地点着头不敢吭声了,这才拄着地与她坐到一张席上凑着头小声说道,
“章子和大王的事也是你能乱说的?老夫跟你说了你听听也就罢了,哪说哪了,千万别传出去。大前天老夫没敢亲自出面,让瑾儿去拜了你家兄弟莒敫,莒敫在朝里做太史行纂,朝会上的事清清楚楚,已经让瑾儿给老夫带回了话,说是平原君那天觐见大王时尊礼而行,多一个字都没说,而大王也像是极力避着。这事儿明摆着顶牛,平原君此行必然是艰难无比,能不能成事还不好说,要是最后无功而返,赵国跟齐国就得打起来,到时候咱们家还能不跟着倒霉?”
白夫人被白铎说地心都快跳出来了,哑然呼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白铎颓然的摇头叹道:“所以说啊,你还说什么平原君拿咱们当下贱,他哪是拿咱们当下贱?分明就是尽量避免咱们牵连进去才不得不躲着咱们。说起来平原君对咱们萱儿也算是……唉,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咱们不管愿与不愿都与平原君拴在了一起,想躲也躲不了了,难不成还有能反悔的机会?老夫把萱儿关起来是怕她乱跑再惹出什么岔子,你以为老夫当真没出力帮着平原君周旋么。老夫早已派人前往韩魏楚打探消息,这两日天天往匡章府上跑为地也正是这个。昨天老夫去匡府时……”
白铎话还没说完,耳尖一动便听见厅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连忙闭上嘴从白夫人身旁向外挪了三四尺远,还没坐正身子就见一名内院的家仆慌慌张张的跑进了厅门,连气儿还没喘匀便忙不迭的拱手躬身禀道:“家、家主,夫人,莒姑娘到了。”
“姑母~~”
家仆的禀报跟没来一个样,还没等他说完,白铎和白夫人便听见厅门外传来了一个又甜又腻的声音。紧接着人随声至,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窈窕少女便像只花蝴蝶似地飘进了厅来,在她俏生生的脸颊之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微微翘起的红嫩嘴唇都满含喜悦的神采,看见白夫人已经慌张地坐直了身,便撒娇似地扑到了她的身旁。
“哎呀!是我的晴儿啊,你什么时候到的临淄?怎么也不让你爹先跟姑母说一声呐?”
“谁跟他说呀。也不知怎么了,他都不让我来找姑母和萱姐姐。要不是今天他和一帮同僚跟着什么赵国相邦去了稷下学宫,我还跑不出来呢。”
“咳……你这丫头,怎么跟你表姐一个脾气呐?也不怕惹了你爹生气。”
“偏气他,偏气他,谁让他不让我来看姑母啦。”
……
白夫人看到了那少女,脸上愁容顿时一扫,娇宠的将她搂在怀里,两个人早已笑成了一团。一旁的白铎早就站起了身来,见那娘俩只顾着亲昵,自知也插不进什么话去,便矜持出一派长辈威严,重重咳了一声将白夫人和莒晴的目光吸引过来才满脸慈祥地对莒晴笑道:
“晴儿呐,你跟你姑母慢慢聊着。啊,那个……你萱姐姐有事跟你大表哥出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呵呵,姑丈还有事要出去,你们慢慢聊着。”
莒晴哪能知道姑父这些话是说给姑母听的暗语?听见这些话小脸上瞬间满是失望,但还是乖巧地站起身敛了敛衽道:“喔,侄女儿知道了。恭送姑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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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学宫问礼大殿里济济一堂,孟轲身为儒家宗长,年长德高,又是赵胜此次前来礼拜的对象,自然坐在了西边居中的尊座上。在他身后的陪席上则坐着万章以及公孙丑两个知名的弟子。而赵胜和苏秦两个相邦则与他隔了五六尺远,成九十度夹角坐在了北边下首。身后的陪席上则规规矩矩地坐着苏秦的护从长和苏齐两个粗莽的大汉。
再下首则是既为孟轲亲传弟子又是赵胜授业之师,到了这里身份很是尴尬,只能含含混混按官职排在赵胜和苏秦之后的赵国左师触龙,而蔺相如作为赵胜的随从,虽然名不见经传,但远来是客,自然坐在了触龙的下首。
这几位安坐下来,其他人就好办了,不管属于儒墨道法名哪一家哪一派,一律按年龄和声望论资排辈坐在了南边成排成行的百十张坐席之上。
孟轲今天的精神确实如万章说的那样好,本来灰扑扑的脸颊上甚至带上了几分红韵,虽然已经没有力气循礼端坐,但慢声细语地与赵胜交谈了很长时间依然不见一丝疲态。
坐在孟轲身后的万章一直满腹的心思,他知道刚才赵胜的“越礼”行为已经给孟轲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这样的话如果再按苏秦的吩咐发动大家与赵胜“辩论”,万一以后一个不小心传到老夫子的耳朵里,必然更会使他生气,到时候罪过可就大了。
万章当然希望苏秦能收回成命别再难为自己,耳朵心不在焉的听着孟轲和赵胜说话,一双眼却时不时地向苏秦瞥去。这样做自然是希望苏秦能给他个暗示,将昨天的事神不知鬼不觉的遮过去。然而苏秦除了偶尔笑语几句便一直笑微微的注视着赵胜和孟轲,根本就对万章的暗示没有一点反应。
万章磨蹭半晌几乎快要绝望了,撒眼看了看南边席上那些各家尊长,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略一沉额便欠身膝行到孟轲身旁陪着小心笑道:
“呃,夫子,时辰也不早了,今天起来您还没歇着呢,您看是不是……呵呵。”
孟轲这半天其实也没跟赵胜探讨什么学问上的事,全都是些赵胜问他身体如何,应该怎么休息保养的话。这些话虽然只能算寒暄,但赵胜作为未来人,即便不是专家,也终究比孟轲懂得多些,所以老爷子听着新鲜,又觉着似乎有些道理,便多攀谈了一会儿,这样一来一去自然更对自己这个没见过面却久闻大名的小徒孙印象大佳,谈兴一浓便想亲自考校考校他的学识。
人说老小孩老小孩,别管后世将孟轲抬到什么样的高度,此时的孟轲终究也是个普通的耄耋老人,听见万章劝他回去休息,顿时满腹的不乐意,费力的转过头去微微带着些责备说道:
“不妨事,老夫还不累。承捷说的这些话你们倒是应当多记着些。喻文,你如今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确实也应该多……呃。”说着话孟轲似乎忘了什么,又望了望赵胜才像是刚想起来似地接着说道,“确实也应该多注意些保养。”
得,这回连人家赵相邦的小名都出来了,那自然是连撵也撵不走了。
万章心里那叫一个恼,低眉下眼的应了一声“学生记住了”便灰着脸偷觑了苏秦一眼,接着便以一副老子不管了的架势撤身回到了陪席上。
赵胜倒没想着稷下学宫里也有猫腻,听见万章劝孟轲回去,也帮着腔呵呵笑道:“夫子,万先生说的有道理,多休息正是保养的精髓所在。”
“呵呵呵呵,好好。”
万章的劝令孟轲有些烦,但赵胜此时在他心里好得不得了,反倒听进去了,万章在后头一直支楞着耳朵听,听到这里不由一乐,还以为老夫子总算被劝动了,但孟轲接着说的一句话差点没把他弄趴下,
“呃,承捷啊,要说累老夫还真有点累了。这样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休息,你和他们论些学就是。老夫只听不说话。”
万章听到这里差点没哭出来,暗暗想道:好么,这学还怎么论?客客气气的倒是满足您的心思了,可苏相邦交代的事怎么办,得罪了大王又怎么办……
万章想归想,但场面还得撑下去,只得硬撑着身子抖擞起精神在大殿里环顾一周,高声说道:
“呃,各位,今日赵相邦与苏相邦同来稷下学宫,实乃我学宫幸事。在坐各位皆是各家宗长名士,今日难得盛会,还请畅所欲言,不必矜持。呵呵……这样吧,百学繁杂,要想论学终究要捋出个头绪才行。昔日孔仲尼有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在下不才,先说几句以作抛砖引玉。呃……如今天下之学虽曰百家,大抵却皆源出《周礼》和《易经》。今日不妨先从《易》说起。《系辞》有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先定乾坤阴阳方可以论天下,所以开初当论者必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此两句乃君子对人对己之妙言,不分各家皆是可用……”
万章是儒家弟子,孔子是他的祖师爷,而且相差并没有几辈儿,他和同宗的儒者论学的时候开口都是说“先圣”如何如何以示尊敬,而且多以《论语》入手夹杂各书各经以论道。然而今天在座的人里头道法儒墨各家各派都有,那他就不能把话题圈在儒家学派里头,所以先说上了《易经》。
万章提到《易经》自然是为了照顾到各家各派,他虽然自以为很公允,但终究没跳出儒家的圈子,上来就是孔仲尼怎么说,这番话刚刚说到儒家解析易经的“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两句,南边席上靠前排一个比孟轲也年轻不了几岁的老者脸上已经现出了不悦,捋着白胡子仔细思忖了片刻便打断万章的话道:
“在下以为《系辞》所言颇有些不恰,还请万祭酒与赵相邦指教。”
万章哪能想到自己开场白还没说完就被人堵了嘴,向说话那人看了一眼,突然有些尴尬,下意识的捋着胡子呵呵一笑才道:“呃,陈先生之意……呵呵,还请陈先生指教。”
那位陈先生名叫陈骈,是齐国极远的宗室支派,所以也叫田骈,早年修学黄老之学,后来年纪大了逐渐转向法家,一直在研究如何用道家的学说解析法家思想,几十年下来学问上已有大成,被人尊称为天口骈,与早已去世的彭蒙和慎到其名,是当世最为出名的法家人物。
儒法之间的论战如今早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相互之间都不服,万章当然没指望陈骈能给他留什么面子。那陈骈果然也不客气,微微欠身向赵胜和苏秦拱手鞠了个礼便声音洪亮的高声说道:
“庄周《齐物论》有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也就是说这天下之人与天地本为一体,向学者即可为高为贵,反之则为贱卑。既然如此又何来‘卑高’‘贵贱’之说。就说赵相邦吧,赵相邦虽然身出赵主父,但能为赵国相邦乃是因为除李兑定赵国之才,并非公子之身。再说苏相邦。苏相邦还请恕老朽妄言之罪。
苏相邦出身草野,拜鬼谷先生为师,勤身向学奔走天下才得以高居相邦之位,若是以贵贱论,苏相邦之称又是如何来的?所以么,这‘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还有待商榷,人既然能贵贱异位,这天尊地卑之说便讲不通了。老朽妄言,还请赵相邦指正。”
万章和陈骈一个讲尊卑一个讲平等,完全是杠上了,陈骈说完话接着将矛头指向了赵胜,这么突然的表示多少有些不敬的意味。万章身为祭酒终究还是要以颜面为主,没等赵胜开口,便抢先笑道:“陈先生所言,在下看并非当真明白《系辞》真意……”
他这里话还没说完,谁想赵胜却向他摆了摆手,欠身向陈骈拱手一鞠笑道:“陈先生说的是,《系辞》这段话确实有待商榷。”
“什么!赵相邦说系辞错了!”
“没听错吧?”
……
赵胜此话一出,南边席上顿时一阵混乱,这些人倒不是都支持《系辞》的说法,但在他们潜意识里,赵胜毕竟是触龙的学生,今天又是大礼隆重地来拜孟轲,那必然是以儒家为宗的,再加上他是贵公子,更应该支持贵贱之说维护自己的出身才对,怎么能上来就说这句话错了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