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交流过程中总能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里‘夺取’金手指的缘故,老朱每次开了对话就不舍得停下。
转眼就是午餐时间。
留下留下。
用餐过程中,继续围绕两本账册讨论一些,话题就转向其他。
就在今天,朱塬之前提议的春联,老朱已经发放了下去,并要求群臣明日就张贴起来,同时到底还是下了诏书,鼓励民间跟随张贴,喜迎新春。
甚至,就是这宫中,也准备了许多。
喜庆事嘛。
然后还问起,朱塬之前提及,找个屠户门脸,人工创造一场美谈的事情。
那对子……
双手噼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
好啊。
跟着还说起,围绕这春联,宋廉也再次整理出了一篇文章,大概是讲一讲相关的历史。
还是《大明月刊》。
老朱已经看过,恰好朱塬还不不知道,也就说的津津有味。毕竟能在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里显摆一下,机会可是不多。
这春联的事情,总体上,要从‘桃符’和‘楹联’说起。
二者都是存在了许久的物事。
早期的桃符上,并不是空白,而是有着简单的《易经》吉语,也是对未来年景的祝愿,如此到了五代,后蜀皇帝孟昶,也就是之前群臣上书要求夏主明升模彷叩头请罪的那个,在一年春节上,亲自做出了第一幅春联。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当时是写在桃符上。
老朱说到这里,还叮嘱,这条联子可不能用,晦气,因此特意吩咐宋廉在文章中删掉了这一段,免得百姓模彷。
不过,自己倒是记得。
再然后,到了宋时,春节时在桃符上写联子,逐渐也就普及起来。
直到现在。
老朱最后总结,显而易见,写在红纸上,比写在桃符上,更加喜庆,也更容易推广。毕竟红色和蓝色,是当下这年代最容易得到的两种颜色。
今年有了开头,那么,等明年,肯定会更加热闹。
如此说着话,很是尽兴地吃过午饭,时间已经是午时末。
显然,还是因为两本账册闹得,太高兴了,又说起,除了那美姬随便挑,还有同时从夏国府库里运回的各种珍奇,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如果感兴趣,也随便去挑。
千万不要客气。
总的来说,老朱今天给朱塬一种……大概是昨晚喝了酒,现在都还没有全醒的感觉。
嗯。
可以理解。
虽然是帝王,但实在仔细惯了,忽然发现赚钱竟然是这么容易,而且,还是源源不断,不像年初那出售海贸公司牌照的一锤子买卖,将来……若是运作得当,那可就是每年都百万两级别的进项啊。
而且。
这……还只是开始啊!
除了这玻璃,还已经确定的,就有一个陶瓷,一个皇家同样也占了股份的关雎坊,一个今日中午刚刚敲下来的商业街,将来……
啧!
朱塬是不知道老朱的想法,若是知道,肯定要泼一泼冷水。
数十年的战乱,对于这片土地的伤害其实是非常大的,因此也就注定了,很多生意,都是有上限的。
真想要一个源源不断,大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首先,要把自身这一块饼做大。
其次,向外开拓,把别人的饼也尽可能拿回来。
嗯。
好吧。
还是‘生产’和‘分配’!
与老朱相处其实挺累,回到家,本想着休息,可惜不能。进门就已经得到提醒,涂霄和其父亲涂弼已经等待了小半个时辰。
赶去外院会客的正厅。
刚刚进门,都是一身家居常服提前站起身的父子两个就一起向朱塬大礼拜下。
朱塬连忙搀扶:“起来吧,不必如此。”
可惜,朱塬搀不动。
涂霄父子两个坚持行完礼,这才在朱塬示意上前的何瑄几个搀扶下站了起来。
不过,起身后,相比还算正常的涂弼,涂霄眼睛里都已经有了泪水。
主要是感激。
同时……也有感慨。
谁能想到呢,只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在金陵城本来属于末流官吏家庭的涂氏,现在……一个正三品的测绘使,一个正五品的司业。
因为之前也不算底层,隐隐见过天上风光,涂家父子也更加明白,只是这两份前程,很多人在官场里挣扎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够达到。
涂家却只用了一年。
这一切,都是眼前的少年带来的。
朱塬却没有这么多的感慨,抬手拍了拍涂霄肩侧,一边走向上首位置,一边示意道:“坐吧,之前在宫里还没听够,恰好多和我说说你离开明州后的经历。”
父子两个等朱塬落座,才在一旁坐下。
内侍上了茶,朱塬再次示意,涂霄才讲了起来。
当初离开明州,如何先去北方探听消息,如何在草原上辗转,还有那次惊险至极的古北口追逃。若不是关键时刻热气球吓走了追兵,今天肯定不能坐在这里。
再然后,四方转战,虽然辛苦,但因为上上下下都对他保护有加,反而没有了最初的凶险,还有心情带着测绘司的下属走一路画一路,积累了足足数千张图稿。
涂霄也清楚朱塬身子弱,并没有说的太细,大致讲了讲,间或加一些趣事,只是一刻多钟,就讲了个大概。
朱塬一直微笑着听涂霄说完,其间很少插话,等对方话落,自己先喝了口茶水,才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你这一路磨砺过来,已经是成了大器,将来只要稳稳的走下去,就是朝廷栋梁。”
“学生……也是庆幸,”涂霄没有得意,带着谦恭道:“就说那古北口之遭遇,眼看着一位位袍泽……当时也一度觉得,怕是回不来了。幸得上天保佑,还有先生赠予,才能生还。再之后,对许多事情,学生也多有思考。”
朱塬看了眼听儿子讲到这里也带着后怕的涂弼,重新转向涂霄:“既然回来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涂霄听到这个问题,没有回答,反而很有些郑重地起身长揖:“还要请先生指点?”
涂弼见儿子如此,也连忙跟着站起。
“坐吧,别动不动就施礼,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朱塬摆手,等父子两人重新坐下,才说道:“我不是个喜欢和人打哑谜的,你今年……”
涂霄接道:“25岁。”
“25岁啊,这么年轻,”朱塬感慨了下,虽然一个小少年如此感慨让人感觉有些奇怪,但一旁父子两个却又觉得很自然。这边朱塬已经继续:“记得苏子有一篇文章,其中有‘厚积而薄发’之语?”
涂霄看向父亲。
涂弼早前能入国子学,虽然只是一个正八品主簿,但相比喜爱杂学的自己,正统学问还是很扎实的。
“出自苏子《稼说送张琥》一篇: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涂弼说着,顿了顿,又小心道:“平章,这……之前几句,也倒更是适合给霄儿。”
朱塬道:“司业请说?”
涂弼熟练念诵道:“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已妄推之矣。”
涂弼念完这一段,涂霄已经主动起身,还是施礼,分别谢过父亲和先生对自己的教诲。
涂弼念完,朱塬也是才记起这一段。
倒是契合。
因为,这一段的大意是:苏轼感慨自己年少时虽然立志求学,但因为得中进士太早,被人期许太多,反而无法再用心去治学。而之后一段,就是给友人的建议,希望对方不要像自己,此去之后,要继续学习,达到‘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程度。
总之,这一段,可以说全部都应在了涂霄身上。
朱塬这个异数不算,当下,25岁的年轻人,短短一年时间,就从几乎白身一路晋升到朝廷的正三品大员,这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一些。
恰好第一阶段的北伐算是结束,涂霄这次归来,无论是朱塬,还是涂弼,都希望他能沉一沉,积淀一下。
涂霄显然也听明白了。
等涂霄再次坐好,朱塬道:“我和你父亲的意思,你都已经知晓,那就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学生看了那《大明月刊》上的‘三年计划’相关,想来定是先生手笔,”涂霄说了句,稍稍组织语言,才接着道:“刚刚得了父亲和先生提点,学生就想,稍后三年,专注研究测绘之事,按照先生说法,制定出各种标准出来。”
“这想法很不错啊,就是会很细节,很繁琐,大概三年不一定够,”朱塬道:“不过,方向是对的。”
涂霄顿了下,又说道:“就是……还有一件。”
“嗯?”
“今日上午会议后,常大将军拉住我,说是……想让我也兼一份金陵军事大学的差事,去那边帮他。”
朱塬笑。
老常倒是挺快进入状态的,不知道自己随意说的那‘武煞’的事情想明白没有,就已经开始拉人了。
这么想着,朱塬还是很快道:“我之前考虑,把测绘之事归属到地理专业当中,金陵大学和国立大学都有相应的专业,还想着让你过来帮忙。不过,军事大学那边,倒也更好一些。而且,你如果不嫌累,三家都是很欢迎你的。”
涂霄谦虚道:“只怕辜负了先生期望。”
“呵,你也去过明州,知道我性子,我对你们不是期望,而是你们有多少潜力,我都会尽可能榨出来。当然了,在我这里,能者多劳,劳者,也多得,”朱塬道:“无论是两家学校的地理专业,还是军事大学那边,目前的紧要需求都是一个,教材。你接下来的努力目标,就是先把自己这一年来的领悟,尽快编撰成书,供应给学子们修习。再有时间,就亲自给他们上一上课,或者,接下来几年,博观而约取嘛,当然也不是就要一直留在金陵,还是要多走走,多看看,实地考察很重要,到时候,也要带上一些学子。”
涂霄认真听着,一一答应。
朱塬感觉自己更没了精神,本想端茶送客,临时记起另一件事:“还有,太子那边,我抽空也和祖上说说,你把这一路的经历整理整理,做成几节课程,之后为太子讲学。”
涂霄听到朱塬说这些,有些意外,却没有多想,再次点头。
倒是涂弼明显迟疑。
朱塬看过去,笑着道:“司业,这里没什么话不能说的?”
涂弼还是犹豫了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平章,陛下……春秋鼎盛。”
只是那四个字,涂弼相信,聪明如朱塬肯定能够明白。
朱塬当然明白。
正常情况下,皇帝陛下正是年富力强,大家就不该太过接近太子,甚至,最好就当太子不存在。
这才是正常的官场之道。
问题在于……
老朱可不是典型的封建帝王啊!
朱塬私下里其实一直有所思考。
老朱父子,某种程度上,倒是和元顺帝父子有些像。
哪里像呢?
都是父亲还活得好好的,儿子就迫不及待想要接班了,并且,还开始了诸多动作。
曾经的历史上,手握大权的元顺帝之子爱猷识理达腊一度尝试过模彷唐肃宗旧事,率军压迫大都,想要逼元顺帝提前退位,只是没想到,爱猷识理达腊当时找到的盟友,是扩廓帖木儿。
扩廓虽然拥兵自重,却又忠于元室。
当时一场宗室内乱,扩廓带兵护送爱猷识理达腊回到大都,却把军队远远驻扎在外,孤身进京,一边说服了元顺帝不再尝试废黜太子,一边也没有配合爱猷识理达腊逼迫元顺帝退位,算是一次勉强的两全。
后来,明军攻破大都,元顺帝北逃沙漠,依旧没有丢掉权力,直到病死,爱猷识理达腊才得以即位。
再说老朱和朱标父子。
虽然老朱早前没有听从臣下的建议,封太子为掌握实权的‘中书令’,但从洪武十年开始,朱标的权力还是一点点增加,特别是洪武十五年之后,老朱因为马氏病逝受到打击,就更加放权。
直到洪武二十五年,朝权和军权基本上都任由朱标发挥了,就连宗室……听多了藩王儿子们的各种不争气,老朱也就不想管了,任由长子去收拾。
从秦王开始。
然后,可惜,没了然后。
总之就是,前后这两朝的两对父子,都不算封建时代太典型的那种皇家父子关系,若要说起来,一个父不慈子不孝,一个父慈……子也算孝,嗯,大概能构成一圈太极图。
朱塬思绪一时短暂飘飞,见一旁父子两个还望着自己,才收回心思,笑着道:“其实我不说,祖上大概率也是会让涂霄给太子上几节课的。呵,就这样,等陛下开口吧,我就不画蛇添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