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平章大宅,之前已经去水泥作坊看过的单安仁与宋廉一起赶回城内,沉全则是被派了另外一个任务,赶去医药大学那边,找孙守真或者戴三春,商讨一下医药大学全新实验室的建造细节,以便针对性试制预制板。
从尚书大人这里确认自己明天早上也要出席朝会,亲自陈述水泥的烧造过程,想想医部近日的风光,沉全难掩激动。
目送两位大人沿着岛上小路离开,沉全带着水泥作坊几位工匠上了隶属平章大宅的一艘渡船,向北而去。
到了北岸渡口,上了岸,再行一些,很快抵达临近傍晚时分依旧人群熙攘的医药大学门前大街。
今天是义诊的最后一天。
当下……
只怕是最后一个时辰,天黑了,大概就要停了。
不过,看眼前的热闹情形,或许……也不容易停下。
沉全带着几位下属本想去往正门,无奈太过拥挤,只得转向东门。
通报过身份后进入,医药大学负责校园日常事务的一位正五品司业,王述,得知是平章大人派来,亲自接待了沉全,然而,一番转达后,孙守真和戴三春都没有出现。
两人当下都在大学门前路上为百姓义诊。
沉全只能暂时把事情和王述谈了谈,另外约了后日,便起身告辞。
王述亲自送沉全出门,为了和这位刚从少年平章那里过来的官员拉些关系,主动提议从南门出去。
说是或许能碰上孙尚书或戴侍郎。
毕竟义诊今天就要结束。
其实,这是王述动了心思。
到了南边大门,只怕不好出去,那就能多聊一些。
沉全刚刚只能在外围看看,听王述这么说,也想要近距离观看一下义诊场景,便答应下来。
到了医药大学敞开的南边正门,沉全的第一眼,好像有一条不存在的屏障,将校园内外,格挡出了两个不同世界。
校园内,临近大门,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虽然也多,却终究在正常范围内。
校园外,熙熙攘攘,密密麻麻。
虽然凭借虎贲卫军士的维持秩序,人群并不算乱,还有着比较明显的队形,但……实在是多啊。
“盛况呵,”沉全感慨了一句,已经感觉到这边肯定出不去,还是走向大门,一边对身边王述道:“大人,这……怕是到了夜里,也治不完罢?”
“却也只能如此呵,咱医部也是尽了力,还有陛下三万贯赏赐,以及那诸多善者捐献,”王述感慨着,又说道:“这天下……到底是帮不完。”
两人说着已经走出校门。
正门前,在军士维持下,勉强还有些空间,恰好让两人左右观看。
开始坠落的冬日夕阳中,大门左右两边,每隔一丈就是一个义诊位置,前面一张桌子坐着医者,或者问询,或者切脉,或者开方……医者后面桌上,各自都放着一个箩筐,箩筐内是或串或堆的铜钱。
沉全打量片刻,还恰好看到了两种场景。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开了方子,医者说了几句,后面就有医药大学的学子从箩筐里取了一串钱,送到老者手中。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就医之后,拿了方子,却是让随从往箩筐里放了几吊铜钱。
沉全之前让妻子来送过钱,没义诊,只是聊表心意。
当下,作为一个儒家门生,望着眼前的和谐景象,一瞬间,沉全觉得……
真好!
年过四十,从小到大,经历了元末的所有乱局,沉全家境还算不错,也有自己在官场上的野望,但,虽然没有经历过最底层的各种悲惨遭遇,即使最乱的时候,全家躲去山中别业过了几年,也没有挨饿过,沉全却也是真的希望这天下能够安稳下来,永远的安安稳稳。
于是就这么看着,沉全有些不舍得走。
就没走。
与王述聊着,倒也逐渐投机,很快放开了官职,称兄道弟起来。
如此直到天色暗下,一个个的义诊位置,都点上了灯。
队伍还长。
而且,知道是最后一天,难免躁动,甚至,还隐隐有了哭声。
沉全能够想像。
穷苦百姓,若是错过了这次,不仅是最好的医者,还有汤药补贴……只怕,就治不起了。
大概所有人都不舍得这种气氛消失,于是,就没人喊停。
继续。
不仅继续,医药大学校园内,很快,还有学子抬着大筐大桶的热饭热汤出来,分发给夜色中依旧排队等待的百姓,现场因此响起了阵阵的感恩之声。
还是这夜色中,沉全还看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披风兜帽女子,与两个婆子一起从校内走出,散了一口袋的铜钱到各个箩筐里,又返回校内。
回身时,沉全才发现,这是个胡女,目光难免跟随,发现胡女走向另外一个类似装束的女子面前,说过几句,便在几个婆子仆妇的陪同下登上马车向东门走去。
王述声音传来:“沉兄,这是平章家卷,莫要多看了。”
沉全惊醒,连忙收回目光,歉意道:“在下失礼了,只是……这……呵……”
王述却是理解:“那胡女也是少见,何况还是任高一个。还有那位……是个好心的。”
这么几句,王述也没再多说。
那位在附属小学给女娃们上课的女子,大家都知道,最初一些人还觉得不合礼制,不过,学校里连女学生都有了,再多一个女先生,又能如何?
更何况,还是平章大人安排过来。
既然少年平章都看中,对方学识,自然也是不容置疑的。
这是一开始的想法。
再后来,一边是习惯了,另一边,也是发现,这位女子,对附属小学里的女生,也实在是尽心,比皇后娘娘打发来日常看护训导的嬷嬷都要尽心,甚至被一些女娃当成了娘亲一般的人物对待。
简直菩萨一般。
嗯。
就是……对附属小学女生之外的所有人,就实在太冷澹了一些。这个……平章大人的家卷,医药大学上下,当然不可能有谁有甚么非分之想。
只是,一个冷菩萨。
啧!
沉全见王述没多说,虽然好奇,却也聪明地没有多问。
夜晚天气渐寒起来,两人却依旧去守着,继续欣赏眼前注定要在史书中留下一笔的善举,偶尔还会帮忙做些搬抬的小事。
天更黑,亮光却更多。
火把,灯笼,甚至更远一些靠近湖边,还有篝火点燃了起来。
当天色暗下,就有维持秩序的军士劝说百姓不要再排队,还有些自觉并没有甚么严重病症的百姓,主动离开了队伍,将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
因此,近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底还是在一点点变少。
直到戌时末,就诊者终于寥寥起来。
不过,医药大学门前的这条街上,百姓依旧众多,大家好像和沉全想法一样,也都在陪着,等等这持续三天的义诊圆满结束。
时间继续。
诊位前的队伍相互分摊着,基本全部看完的时候,随着一个刚拿到了药方和补贴的老妪激动地拉着陪同的儿子一起朝医生跪下,周围的灯火光芒照耀下,人群默契地从里向外蔓延,一层层跪了下来,口中称颂着各种感激的话语。
“……诸位神医辛苦呵……”
“……大善……”
“……陛下万福……”
“……”
劳累了整整三天的医者们,此时也打起了精神,纷纷起身,向人群长揖还礼。
随后,同样疲惫的医部尚书孙守真细心交代下,学子们抬着还有剩余钱财的箩筐走向人群,继续分发。
直到全部散尽。
洪武元年这次偶尔开启今后也因此成为惯例的义诊,在腊月廿五这天,正式圆满结束。
医者们返回医药大学内休息,眼前的街市上,热闹却还在持续。
更多的篝火点了起来。
还有了锣鼓声。
还有了戏曲声。
还有更多更多的嬉戏谈笑之声。
因为是城外,没有夜禁的束缚,负责维持秩序的虎贲卫军士也没人主动提起这件事,只是继续维持着秩序,继续守护着眼前的美好景象。
耳边响起王述的声音,沉全回过神。
没听清。
扭头看过去。
王述带着笑,再次道:“沉兄,是要归家,还是找个地方,小酌几杯?”
说着示意面前。
因为过往几天的热闹,这条街,短时间内就变成了拥有各色摊贩的繁华闹市。
沉全也露出笑容:“这,如此盛景,当然是……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