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塬一番逐渐激昂的话语说完,会议室内,无论是老朱还是其他各部尚书,都再次陷入安静的沉思。
特别是最后那句。
循环出一个持续数百上千年的前所未有的大明盛世!
老朱想到的,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很早就不止一次提到的‘千年未有之盛世’,其他人,虽说心思各异,却也都准确抓住了其中的一个词汇——盛世!
在坐都是读过书的。
这年代的读书人,哪怕是医部尚书孙守真这种,只要接触了圣贤道理,往往都不会缺少一些读书人本能的野望。
辅弼明君,开创盛世。乃至,史册留名。
现在……按照某个少年平章的阐述,再回忆过去一年的种种,还有那只是半部就已经让人豁然开朗的《经济之学》的‘生产篇’,这,可不就是一个冉冉的盛世开端么?!
众人品味片刻,老朱又一次先开口:“塬儿,恰好今日会议是关于第一个‘三年计划’,你既想到了盐茶之事,不若一起加了进来?”
大家一起看过来。
这两件事……若是做起,可不是小动作,涉及千千万万,甚至,与在坐各位,也都不缺少联系。
谁家还不认识几个盐商或茶商呢?
甚至,自家里悄悄做着类似营生的也不少。
让众人意外的,朱塬这次却是摇头:“祖上,这两件事,要快……若是开国没有把规矩立起来,将来利益盘根错节了,再想改,难上加难。但同时,也要慢,不是一个三年计划能够完成的。就说茶之一项,我们想要从目前年产不到1亿斤茶叶提升到宋时的2.5亿斤级别,甚至更多,同时还要确保多出来的茶叶能够被国内外市场消化掉,不至于因为快速扩产导致供大于求,其中方方面面,都是要仔细规划的,不能一句话就定下。就像我们今天即将敲定的三年计划,这些时日,都是经过一定的论证分析和详细归置。”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本来急切的表情缓和下来,却还是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谨慎。”
“治大国若烹小鲜啊,”朱塬笑道:“祖上,一锅汤想要熬好,油盐酱醋要恰到好处,火候温度也要大小适中。哪怕是其间的搅动,都是要有技巧的。每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导致一锅汤的味道没有那么鲜美。这比喻是以小见大,但,一锅汤熬坏了,不过换下一锅。一个国家若没治理好,我们再想重来可没那么容易。”
老朱笑起来:“你这道理,总是浅显易懂,还环环相扣,让人不能不听。”
治大国,若烹小鲜。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
在座一些人,诸如前元进士出身的钱用壬,感觉朱塬对这句话的解释不太对,当下却也没有提出来。
毕竟皇帝陛下都开口了,众人也只能跟着附和。
这样一处会议,开端从盐政说到茶叶,又讲解了一番‘经济之学’,到了这里,老朱也没有忘记收尾,看了周围一圈,说道:“塬儿把道理都讲了明白,这盐政,根本上该是利国利民的,不能只盯着税收。营海司的作为既然利国利民,就不成问题。再说那盐税,呵,俺也相信塬儿说法,等将来改好一些,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关于此事争议,到此为止。今后谁在聒噪,俺就打他板子。”
众人纷纷称是。
不过,等老朱说完,正要转向正题,李善长却主动开口:“主公,臣还有一事要说。”
李善长话语出口,对面会议前与朱塬有过照面的杨宪就瞄过来,带着笑意。
另一边,得到老朱许可,李善长道:“主公,臣当年奉命在各地设立河泊所,这些年为朝廷贡献也是良多。只是,到了现今,按照平章的‘经济之学’说法,臣还是觉得,或可更进一步,成立河泊司,统管天下江河湖泊,此事……或也更可以利国利民。”
果然啊。
朱塬也回看杨宪一眼,又转向上首的老朱。
老朱也看过来:“塬儿,还是你来和百室说一说吧。”
朱塬:“……”
道理讲太多了,不想再讲了啊。
李善长:“……”
道理听太多了,不想再听了啊。
然而,皇帝陛下把话头扔了过来,朱塬也只能接着,看向对面左相大人,稍稍酝酿,说道:“左相,河泊司……不是不能设立,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老李就知道肯定是否定的答桉,不过,倒是没想到,还有转圜余地,耐着性子问道:“平章,为何当下不行?”
“左相可听过一句话?”朱塬问过,就直接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老李想了想,只能摇头。
朱塬当然知道老李只能摇头,这是张居正说的,你要听过……咱俩就能交换一下手机号码了。
收敛着继续保持郑重表情,朱塬道:“这是下官偶然在一本书上看过,具体却也不知哪里。不过,道理却是很浅显,当下……不适合成立河泊司,和我刚刚与祖上说不急着推进盐茶政策改革的道理是一样的。因为,决定一件事,太容易了,但,想要把这件事做成,做好,太难了。不只是盐茶,也不只是河泊司,包括我们今日要讨论的第一个‘三年计划’相关的种种。因为,事情若是太急着去做,我们大概率是做不好的。甚至,做不好还是其次,万一搞砸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后人,史书上都难免记上一笔。”
李善长还是不明白:“平章,这河泊司……你说会搞砸,那为何你不怕其他事情搞砸?”
“就拿营海司来说,”朱塬听老李这么问,反而更有思路作为对比:“以往历朝历代,都没有过大规模的开拓海洋,因此,这海洋呢,就如同一张白纸,我在上面作画,就算画的不好看一些,也总是一幅画。这幅画,就是现在营海司的成果。再说河泊司……咱们华夏,历朝历代,都不缺少对全国各地江河湖泊的管理,就像现在的河泊所,其实就是继承了前朝制度。这等于是一张白纸上已经有了一幅画。这幅画,就是一整套对现有江河湖泊的管理制度。在这套制度下,全国各地的内陆渔户,都已经形成了稳定的生产状态。左相希望成立河泊司,参照的是营海司,这等于是把现有的画作改成另外一副,左相,您可以想象一下,将已经完善的一幅画,改造成另外一幅画,难度有多大?稍不注意,两幅画,都可能被毁掉。”
这一下,李善长听懂了。
甚至,李善长还明白,对面的少年平章……说的已经很委婉。
将一幅画改造成另外一幅画的难度,当然很大,大到……很可能会出乱子。
用某个不太恰当但很形象的比喻,这简直就是一场改朝换代。
改朝换代啊!
不过,李善长依旧不甘心:“平章,既如此,你刚刚为何要说,现在不是时候,那……唔,为何以后就可以?”
“这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朱塬想了下,道:“简单来说,可以称作朝廷的‘执行力’,所谓执行力,就是朝廷推动去完成一件事的能力,比如北伐,数十万大军,倾国之力,台前幕后,文武大臣,全部都要调动起来,才得以完成,而这件事之所以能够完成,其背后所代表的军事方面的执行力,不是一天两天才形成的,而是祖上从起事开始,积累了十余年时间,才有今日之功。与军事上的执行力对比的,是政治上的执行力,也就是朝廷制定各种政策并推动去完成的能力,这一点,我知道祖上还有各位也是经营多年,但,这里又有不同的是,大家以往的经营,参照的都是历朝历代已有的经验,就像河泊所。然而,当咱们想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全新的千年盛世,很多事情,就没有了参照,我们必须从头摸索。如何摸索?其实,就是在新时代和新理念之下,不断培养全新大明的官吏队伍。事情终究是人做的,我们想要在新时代完成一些全新的事情,需要的,是比以往历朝历代都更多的也要更出色的人才。有了更多能做事的人才,同时,还要制定相应的规章法令作为辅助,再加上经济的发展提供足够的资源,如此种种,综合起来,朝廷才能有更强的执行力。拥有了更强的执行力,才能把我们设想中的某些以往没有惯例作为参照的事情去做成。”
说到这里,朱塬停了停,笑着总结:“其实,所谓的‘执行力’,同样也可以看做一种‘生产力’,终究也是逃不开我的‘经济之学’的。我为何游说祖上成立一系列大学,为何要将传统的六部扩大到十部,这些,都是为了提升咱们大明朝廷的执行力。”
朱塬转眼又说了这么多,老李发现,自己还能怎么办?
瞄了上首一眼,见自家主公明显很是兴奋地又在记录着什么,李善长又磨蹭了一下,到底还是道:“既如此,这‘河泊司’……就再搁一搁罢。”
朱塬点头,也转向老朱,发现某人低头书写,稍稍等待,直到老朱抬头,才跟着建议道:“祖上,我觉得,关于各种会议,也该有一套明确的记录流程,这一点,我在明州时就一直在做,中枢这边,也可以制定一下条例的。”
老朱立刻想到了之前大半年自家宝贝二十三四孙在明州总是送来的各种会议记录。
其实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之前的一些会议偶尔也是有记录的,不过……说起来,还是免不了某些敝帚自珍的本能,以及,老朱觉得,一些事情,不应该太随意让下面官员知道。
那句话怎么说的。
君不密,则……则……
嗯。
不过,当下,既然是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开口了,再想想刚刚,老朱顿时又觉得,确实是应该的,于是点头,转向李善长:“百室,关于这会议记录,中书稍后定个规章出来。”
老李:“……”
为何不让对面来。
这是某人提的啊?
只是,主公开口了,当然还是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