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唐的上门,只是一个开始。
虽然最初没反应过来,但,之后想想,对于钱唐的某个‘圣人’称呼,朱塬还挺忐忑。两世为人,对于功名利禄,内心里其实不强求,不过,朱塬同样也是不拒绝的,然而,竟然一步到了‘圣人’的地步,感觉过头了。
下一步,不会该挂画塑像了吧?
想想还有点渗人。
毕竟自己拿出的那些学问,大部分都是几百年后的众所周知,类推一下,那得多少个圣人啊。
嗯。
当然也不能这么算。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两天后再次见到老朱,朱塬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老朱正在低头翻阅工部刚递交的‘江淮运河’初步开凿方案,听到这些,不免也抬头看过来,表情带笑:“那钱唐,俺第一眼不太喜欢,没成想倒是个识货的。”
朱塬也笑,带着晚辈在长辈面前的某种无赖劲儿:“祖上,记得有个说法是‘五百年有圣人出’,本来是应在你身上的,现在……你不会介意吧?”
“你是俺孙子,介意个什么,”老朱摇头:“再说了,若那开国君王都能称‘圣人’,可不止五百年一个,多着哩。再者,呵……俺也知道,你这个小圣人,可没那么名副其实。”
今天跑来故意提起,朱塬就是担心。
万一自己不说,拐弯抹角的,等其他人把这话传到老朱这里,难免生出什么闲事,毕竟老朱的性格太矛盾,有心胸开阔的一面,但小心眼起来,也是真的小心眼。
因此,私下斟酌之后,朱塬知道,自己主动过来提起,风险是最小的。
当下听老朱这么说,朱塬连忙跟着点头:“所以啊,祖上,我还挺忐忑的。”
老朱轻轻摆手:“却也不用忐忑,就如那儒家‘三不朽’所说,立德,立功,立言。‘德’之一字,呵,你就算了,你是自己不想当那什么白纸,俺能理解。这‘功’和‘言’,一个‘开拓海洋’,一个‘经济之学’,你倒是都够了。那儒家先贤多不过一个‘立言’而已,你‘三不朽’占了两样,倒也能称个‘圣’字。”
朱塬点着头,嬉皮笑脸:“祖上金口玉言,我就受下了。祖上将来肯定是咱华夏最伟大的一个帝王,帝王后面跟着一个小小圣人当陪衬,也是应该的。”
老朱咧嘴:“莫要废话,俺是真不放在心上,你一个自家的后辈,被那儒生称了‘圣人’,也是咱朱氏的荣耀。”
“祖上说的有理,”朱塬又是点头,还抱怨起来:“说起来,我当时还没回过味,那钱唐说了句‘朝闻道,夕死可矣’,转身就走,太不礼貌了。”
“人家那……”老朱想了下,说道:“大略是,真真的敬你这个人,却又不打算改换了门庭,才是那般做派。”
“嗯嗯嗯。”
老朱没继续扯,也过来一眼:“给标儿那课程,准备如何了?”
“纲领定下了,”朱塬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是……那道家之言?”
朱塬点头:“是的。”
老朱微微皱眉,不用朱塬讲解,也能明白这两句话中的某些含义,不由道:“是否……太,太……”
一时间倒是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
朱塬主动道:“祖上是觉得,太冷酷了,显得不近人情?”
“是这,”老朱道:“帝王呵,到底还是该有颗人心哩,你这……可莫要把标儿带成个独夫。”
“不会的,”朱塬道:“殿下六岁学儒,诸多道德礼仪,一颗仁人之心,其实都有了。而且,祖上,少年时认真学过的东西,想要忘记,是最难的。我讲这个,只是将殿下带往一个更高的层次,不能让殿下陷在儒家的桎梏里。帝王要知‘礼’,这很重要,咱们都知道要限制儒家,却也同样知道,绝对不能过度压制儒家。这也是一条腿,万一瘸了,礼乐崩坏,瓦釜雷鸣,就像五代十国那样,那是很可怕的。殿下作为祖上的接班人,‘礼’这一方面够了,而且根深蒂固,这是‘仁人之心’,我要做的,是再培养殿下一颗‘帝王之心’。”
曾经的朱标,虽然有虚伪的一面,比如对诸多兄弟,一边是默认甚至撺掇下属弹劾,以打压诸王在老朱心里的印象,方便自己削藩,一边却又在老朱发怒的时候,抱着自己父亲的大腿给兄弟们求情。
但实际上,‘礼’这一个字,某人做得很好。
朱标如果不死,肯定会削藩,但又绝对不会如同他儿子那样,把兄弟们逼到没活路。
这在朱塬看来,就是早年学儒带来的功效。
根深蒂固。
对比起来,朱允炆显然就没学好,只看到了自己爷爷和父亲想杀功臣杀功臣,想削藩就削藩,似乎挺容易的,既然这样,我也可以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从人性上说,朱允炆的粗暴做法,失去了人心,太凉薄,导致皇族、勋贵都不占你那边。
从礼法上说,你不仁,不义,不孝,不慈,而且连自己父亲那样的虚伪样子都懒得好好做一做,这等于主动放弃了法理上的正当性,你有错在先,别人再如何,就名正言顺。
当然了,更重要的,还是成败论英雄。
千百年都颠扑不破的一个道理:失败者,肯定是错的。
当下,朱塬说完,见老朱还是有些迟疑不定,便主动道:“祖上,等我弄好了课件,先给您看看。而且,到时候,您也可以来旁听,我也是希望您一起的,若到时候觉得我讲的不对,就当场批评我。”
老朱这才点头,又笑:“你这巧舌如黄的,俺可批不了你。”
朱塬跟着嬉皮笑脸:“祖上,我惶恐。”
老朱正要摆手赶人,想起一个,说道:“今日又有人聒噪了,说你在城里到处踅摸着要买宅子?”
“是的,”朱塬道:“想着偶尔进城办事,能有个落脚地方。不比皇城这么近,有些地方要过去,太耗时间。”
“莫要再踅摸了,”老朱听完微微点头,说道:“俺之前城里那住处,若是需求,去住即可,你稍后让家里人过去捯饬就是。”
朱塬立刻拒绝:“祖上,不行,坏规矩。”
倒是想起,曾经历史上,老朱就说过要把自己在金陵城内的旧内赐给徐达,老徐坚辞不受,最后在旧内旁边新盖了住宅,因此有了几百年后的瞻园。
这就是规矩。
帝王住过的居所,你再住进去……太敏感了。
老朱却道:“什么规矩不规矩,任大一片宅子,也总不能空了,早前俺还想过,你住那湖上,到底偏了些,还不如把那套宅子给你,将来也算你的王府了。”
朱塬带着几分嬉皮和苦笑:“祖上,真不行啊,唔,咱们祖孙两个没什么话不可说的,就一个,您让我住您之前的住处,那看起来……有点像东宫了,我是绝对绝对绝对没这份心的啊,祖上你肯定也相信我绝对绝对绝对没这份心,这皇帝……在我看来,太累了,我这身子一天都受不了。您要知道,后世人说起,都说在咱明朝,当王爷是最享福的,当皇帝受累又受气,我也是这么想的。咱想了就要认真做,该有的规矩就是规矩,不能越界。”
“俺这只是几句,你又是一堆,”老朱笑着摆手,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这种摊开让他很舒服,反正吧,看宝贝,当然都是好的,于是道:“既然你不愿,就再另选一处给你,当年抄没前朝勋贵的宅邸也是不少,不需你自己乱找,还惹人闲话。”
朱塬这次没拒绝,笑着答应。
再说了几句话,朱塬就主动提出告辞。
再拖,老朱又要留饭了。在这宫里吃饭可一点都不自在。
回到玄武湖上的大宅,午饭之后,朱塬今天没再午睡,而是又离开了湖上,赶往北边。路途有些远,轿内倒也可以抱着麻袋姑娘休憩,很契合的两只枕头。
目的地是红山北部幕府山东麓的两处作坊,一个是刻漏作坊,一个是弹黄作坊。
前几天就说要来看看。
刻漏作坊,其实就是做钟表的,类似当下还摆在朱塬内宅西屋的那座水晶宫刻漏。
不过,一方面是这年代人普遍习惯使用‘刻漏’的称呼,另一方面,朱塬也没有主动提出‘时钟’或者‘钟表’的叫法,于是便暂时‘刻漏作坊’地叫着。
原因……
无论是‘时钟’还是‘钟表’,其中一个‘钟’字,太谐音了,导致这东西如果当成礼物,经常会被人以为是在挑衅。
送钟。
因此,名字肯定要认真改改。
因为朱塬是想要把这东西做成一项产业的,相比传统的滴漏,类似后世的时钟,不仅用途广泛,市场也绝对广阔。大到皇家,小到平民,只要价格合适,谁家还不需要个‘表’呢?
至于弹黄作坊,暂时算是刻漏作坊的配套。
后续,朱塬也有很多想法。
总之还是一份很赚钱的大产业。
朱塬的轿子停在刻漏作坊门口,刚走出来,带着一群下属迎接的两个九品官在得到护卫确认后便走上前,扑在地上行礼。
“下官金大护,见过平章大人。”
“下官魏也,见过平章大人。”
金大护,是金三护的哥哥。
趴在地上依旧显出壮硕身形的魏也,是弹黄作坊的管事。
两人都是上月底才随同大都的又一批10万工匠来到金陵,因为两家作坊都属于工部,朱塬没想自己吃下,二人在他的推荐下,也都顺利进入了流品,只是这次就只有‘九品’。
示意两人起身,说着话,朱塬向刻漏作坊门内走去。周围一群人连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