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无奈, 忽有所想,问他:“你这般封建。要是有个采花贼, 轻功极好,哪天晚上刚好入宫碰上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贞洁要杀了我?”
徒元义阴怒道:“没有这种情况。”
“世界这么大, 没什么不可能。”
“朕不会容许。”
邢岫烟深吸一口气,说:“那我还是跟采花贼跑好了,反正悲剧不能控制,留下来要被‘病逝’。跟着采花贼走好歹有机会活,骗得他放下心妨,趁他不注意,我再亲手杀了他报仇。然后, 我再找个山村隐居起来。”
徒元义道:“你便如此怕死?”
邢岫烟道:“不是怕死的问题, 是最后的尊严。女子命运总不得自主,一个女子遇上采花贼,自己并没做什么错事,却要承担后果, 在最悲惨无助的时候亲人和爱人不是救赎她而是往她心口捅刀。”
“朕不会杀你, 朕只是不知道会如何。”徒元义顿了顿:“所以朕定会保护你,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李德全走过来在外说:“主子,到了。”
邢岫烟回神,奇道:“怎么这么快?”这里离皇宫还好远吧。
徒元义却问道:“清场没有?”
“回主子,一路上都没有外人了。”
徒元义淡淡嗯了一声,才下车去, 邢岫烟出来一看,熟悉的场景。
这是邢府门口。
邢岫烟不禁狂喜,跳下车来,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他说了一句:“成何体统!”
邢家上下的小厮丫鬟都被清场去了北院,只余赵嬷嬷人等和陈师爷陪着焦争的邢忠夫妻不安地在二门口,只因宫里来人说不要去外大门惊动人。
终于,见一高一短两个风姿绝卓的“男子”相伴而来,邢忠和邢李氏、嬷嬷、陈师爷都跪倒在地。
“奴才邢忠、李氏、学生陈彦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邢岫烟忙移开身子。
等到他们平身,她才扑过去拉住邢李氏,说:“娘!我终于回来了!”
“烟儿,真是我的烟儿!”邢李氏抱住了她,又双目含泪,“我还道我今生再也看不见你了。”
“娘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嘛!”
说着,又叫了声爹,邢忠也连看她好几眼。
邢忠其实是第一次面圣,他当了内务府的从五品官,但是他这个级别的平常是不需要向皇帝本人禀报的。
原来女儿还说过圣人有意收她当义女的,但是最终居然进后宫了。因为义女的乌龙,邢忠夫妻脑海中的圣人都是和自己一般年纪的,这时一看不过郎当二十出头一样,但是圣人双目的深沉却不是这个年纪的人拥有的。
邢忠躬身迎徒元义进堂去,因是穿了男装微服出来,也没有别人知道,当然和贾元春省亲不一样。不用那样避忌。
徒元义在首座坐下,有女官出身的嬷嬷奉茶,邢岫烟又离席和邢李氏去后堂说贴心话了。
徒元义喝了茶后说:“邢忠,你调入内务府几个月了,差事办得如何?”
邢忠出身低微,到底学了这么久官场礼节,处处有陈彦提点。
邢忠拱手道:“奴才刚刚重新理了织造近三年的账务,有若干对不上的,也正要找之前的负责人过来解释,也好整理成册。奴才重新招标了几个采卖项目,低下商户倒也积极配合,目前苏州一带的商品已经完成了一次货品交接。”
徒元义微微颔首:“如此方不负朕一翻苦心。”
邢忠跪了下来,激动地说:“圣人皇恩浩荡,奴才万死不辞。”
徒元义轻笑一声:“让你好好当官办差,谁让你死了?起来吧。”
“谢圣人。”邢忠到底是内务府的官,内务府的官自有一套规矩习惯,和外臣不一样的就是在圣人主子面前自称奴才。
徒元义又看向陈彦,说:“陈彦,你在邢家过得倒挺逍遥呀。”
陈彦笑着拱手道:“都是仰仗圣人恩典。”
徒元义说:“一通子臭脾气。”
陈彦和黎魏是师兄弟,原都是举人出身,在徒元义第一次下江南时结识成为幕僚门客,徒元义对两人很是倚重。
黎魏就能一眼看出江南的症结所在,当初才十七八岁的徒元义第一次下江南狠抓贪官也多得两人相助。
不过陈彦和徒元义也有意见相左的地方,上回徒元义对着江南大开杀戒,但杀的差不多是暗奴乡绅,对着大家族并没有开刀杀太多。
陈彦主张的是拿出证据向世家开刀,而徒元义的做法是查抄暗奴剪除羽翼。陈彦觉得那盘根错节的大世家才是症结所在,查抄几个世家之后,江南自然掌握在手中,而且所造的杀孽也没有这么重。
现在杀了这么多暗奴,有好些世家子弟罪魁祸首却好好的,他觉得皇帝到底还要偏心世家勋贵。
因着陈彦被权贵家的纨绔毁容不得春闱,满腔抱负不得施展,对膏粱纨绔和为非作歹的勋贵恨之入骨。
徒元义执行时他表示反对冲撞了他,之后重用其师兄黎魏,破格提拔,现已是两江总督,而他还是一介布衣。
原本徒元义是看中其才,并不以他脸上有疤为意,虽然本朝规定面貌破损都不能科举入仕,但是皇帝特恩他当然能入仕。不过,那一段时间他有几分桀骜不训、愤世嫉俗,当需打磨,结果他就被贬来当邢家的师爷了。
陈彦老妻尹氏跟在身边,他还有个儿子,儿子当时刚生了小孙子,现在儿子跟在黎魏身边,在江南读书科考,这才不敢违背徒元义对他的安排。
给一个毫无功名的邢忠当师爷,陈彦恃才傲物引为耻辱,当时刚见邢忠时他完全摸不透。文人的刺讽话邢忠完全听不懂,对他言听计从,好像他才是老爷。
后来他才明白圣人是看上他们女儿了,姑苏第一绣娘,陈彦更觉得曾经瞎了眼竟然认这样的主公,为了女人轻贱属下,这不是昏君才做的吗?
所以他工作敷衍,但还有一种人是不懂他的敷衍,他说什么邢忠夫妻都信的,事事言听计从,陈彦这种素有“士”的讲究的人倒不好意思欺负这种人了。却不知邢忠夫妻得了恩典安排,在苏州也有吃有穿,知道陈彦是来帮他们的人,有女儿的来信,哪里会怀疑?便是有点不愉快,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们贫寒人家不懂闹笑话了,反给陈彦赔不是。于是磕磕碰碰陈彦对着邢忠也就真心提点起来。
后来见着了邢岫烟也被惊艳到了。邢忠和邢李氏只能算识字,但邢岫烟是琴棋书画皆通,生活颇有意趣,却不是刻板附庸风雅,且还精于中馈庶务,之前是姑苏第一绣娘,也可见女红之出色了。果然品貌双绝,难怪圣人也惦记。
她和他的接触也不是将他当下人,尽管她背靠圣人有几分神采飞扬,但见他都笑眯眯的。知道他爱金石,有门刻篆的好手艺,携了林如海家的大小姐黛玉求上门来,要刻几个章。
他不想理会,她笑眯眯给他倒了茶,说:“陈叔,人生难得一知己。我们姐妹欣赏你的手艺,你就没有伯牙遇到子期的感觉吗?抱着手艺孤芳自赏有个什么意趣?再说了,我们又不会让你白干,当然有谢礼的,闲着也是闲着,赚点外快,何乐而不为?”
他于是开价一百两,她直接说:“陈叔,你怎么不去当土匪,浪费一身才华。”
他笑道:“我知道小姐和林小姐不缺钱使,这才劫富济贫。”
邢岫烟说:“一百两我都能到外面打师父刻一百个了?”
他道:“请便。”
邢岫烟撇撇嘴,叹道:“算了算了,外面的人我们不熟,一百两就一百两吧。说好有售后服务呀,东西不好,要返工免费重刻。”
然后他问她要刻什么字,她们各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着“凌烟谷主”、“姑苏邢氏女”、“潇湘妃子”、“姑苏林氏女”的字样。
他一看二女的字就不禁叹一句好,而他身为曾经的肃亲王府门客当然识得她那一笔六七分像老主子,却有自己风韵的字。
陈彦有文人的高傲,但是他得到尊重就心生好感,不以当邢忠这种“文盲白身”的师爷为耻了。
在京城邢府也是二老爷的待遇,邢忠自然住正堂,邢岫烟住西院,但是邢家给他住东院,是个独立院子,丫鬟小厮服侍他和老妻份例也只管比照主子。
陈彦也不得不感叹邢岫烟的心思细腻,邢忠夫妻礼遇是他们不懂怎么当主子老爷太太指使他,对他很礼遇但细节上是把握不到的,他们是不知道份例区别的关系。
邢岫烟倒是明白人,入住新家提点着就是把他们当主子供,而不是一般的师爷,更不是寻常清客,她觉得邢家可请不起他这种清客。
陈彦不觉得这是圣人的指点,圣人要真这么在意这个,当初不会派他过来了。
作为有“国士”情怀的文人,陈彦看来,邢岫烟不但才貌双绝,如此犹如古风的礼贤下士,竟有几分“主母”之像。
邢岫烟这一路走来,虽然有背靠圣人的关系,但是她待他们夫妻尚且如此礼遇,对着林家女真心诚意,且有本事结交石家,而到了她身边的嬷嬷她也是礼遇又精明。
世间人性格品质各异,各有所求,只大肚能容人缺点和所求,身边才能人物齐聚。她能容他这种曾经确实看不起邢家的人,包括石家曾经也未必平视邢家,她不会如一般的针心眼的小女儿一样为点小事挂心,仍待朋友豪爽真诚,也能客观平淡体谅别人的私心,这是一种“人主”才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能力。
所以,她真实出身如此寒微,小小年纪,现在实则已是有不小的根基借力了,这不是一般女儿能做到的。
胸怀,是一种能干大事的人才有的品质。
陈彦对邢岫烟的评价这么高,邢岫烟却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