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长天青长袖一挥,便要领她下峰去。
感觉到那魔蛊静静停留在自己体内,没有半丝动静,就好像一个蛊形容器一般安然放在自己身体里边,蛊中银光湛湛赫然流淌着六年间从云诀身上噬来的无尽仙力。
益铃慢慢站起了身,巨痛太久又魔力大耗,眼前一黑竟一时不慎栽倒在了榻边。
锁链撞到床榻发出轻响,床上的人感知到了什么一瞬间皱了皱眉。
益铃被那铁链撞击而带进骨上的轻颤击得一阵战粟刺疼直钻入心。她伸手使劲扳住床侧,半晌才咬了咬牙忍着脑中晕眩、身上无力慢慢爬了起来,起至一半,眼前白衣轻晃,她的眼睛紧紧锁在他身上,竟一瞬难离榻上的人。
月光下,她望着他,进入仙牢的所有苦与痛,惊与怕,一瞬间似乎都渐渐远离了。心里那么宁静,那么安然……仿佛只要看他一眼,世界就可以静止如滞。
长天青一顿,看着她眼中有些复杂、微微悯然:“念在你对你师父还有这丝良知未泯,本尊毁去你魔身时会尽量减少你的痛苦。”
成天魔到底有多严重,她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但她,不后悔。
心中却不由一苦,又痛又涩。如果回到蓬莱注定只能一死,那么临死前还能见他,还能救他,她是不是该心满意足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她真的只想救他,护他,守他,永世伴他……除此之外,绝无他求。
却冥冥之中,宿命难逃,走到了此时此刻这一步……
若是还能这样静静看他、静静伴他,那该多好?可事到如今她还在求什么?在肖想什么?在希冀什么?
明明知道,变故已成,她再回不到以前了……
明明知道,即便他相信他,也没有办法原谅她。
仙门摆在那边,六界摆在那边,苍生摆在那边……自己成了天魔,哪里是他想原谅就能够原谅的?而且……
师父曾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于人世的一份责任,一些禁锢,若是你认为不该做的事,就绝不要去做。”
“人之一生,错尚可纠,大错则无生。因而切不可犯下大错。”
师父的至善无情、师父的慈悲众生、师父公正严明……明明早已明了,她又怎么会不知?
只是那时一时无法承受突来的巨变,听了若的话一味安慰自己罢了……如今自己做这一切,不过是在为自己背誓成魔赎罪、是不想叫他对自己完全失望,想努力保持自己和他还能保持的最近距离罢了……
爱慕他,又成了魔。她早已失去了陪伴他的资格。现在她能做的,唯有不再错下去。
深深看他一眼,她对着昏睡的他,刚刚站起的抖瑟身子又轻轻跪了下去,无比恭敬又无比眷恋难舍地,重重在他榻前磕了三个头:
“师父……多年教养大恩,铃儿无以为报,求师父原谅铃儿所犯的错,不要再挂心铃儿……铃儿今后再不能孝敬陪伴师父了……”
屋外透亮周圆的明月掩不住红眸里无限哀伤、万念皆了。
她对他弯眉一笑,天真无邪,月光轻颤。师徒情谊,命中注定,将为过往……她不怕死,只是对他难以割舍,她不怕仙规惩处,只是怕今后他再孤单一人。
冷月清辉中益铃决然起身,大步往屋外走出。
终是谁使弦断,花落肩头,恍惚迷离。银铃“叮——”、“叮——”有声,击痛了沉睡的人,他眉头梦中轻皱,似冷非冷,似悲非悲。
一切,不经意中,难以收场。
益铃又被长天青御剑带往仙牢。
“大师伯,我师父不会有事了吧……”
“噬仙蛊虽除,但他毕竟功力大失又重伤在身,要慢慢复原苏醒应还要三日。”
益铃回头望了止水峰一眼,目露微喜又难免悲凉,此一面,应是诀别了吧?
两人一路划过夜天回去仙牢,未发现黑暗中一双眼睛在底下紧锁他们,满目是冷意。
看她乖顺自觉地走进层层仙罩中,全然一心等死的模样。长天青不由念起了她年少无知一时糊涂以至大错。看她的目光轻了许多冷肃:“明日尊者归来三尊提审后,不出意外你就会被毁去魔身。”他几分慈祥地看她:“你可还有什么要的?”
益铃默默低头,半晌竟道:“益铃自求魂飞魄散。”
“破铃?!”
“你……”长天青不由惊愕难信:“你可知你在什么?”
益铃头:“我自知邪煞之气已入魂魄,即便转世轮回也会再次成魔……请掌门师伯不必留情了。”
长天青眉头紧锁。这样,云师弟那边……
他心隐瞒云诀昏迷之事既为安抚群仙也因……他知她在云诀身边从乖巧顺心,云师弟对她也看得重、护得紧。未免云诀因要对她亲口传达杀意而痛心才趁着云诀昏迷时就虚告众仙云诀之意处死她,不想她竟全无生意连魂魄都不求留下……这样,他不知云师弟可会应允了……
若是转世亦会成魔,那确实不如让她魂飞魄散……思略片刻,在心中叹了口气,长天青狠狠心道:“既然你深明大义,本尊也便成全了你。”云师弟那边,或许一时难舍但他岂是那种枉顾苍生的人……冷个几日也便过去了。
“破铃!你不能这样!你过要求得仙尊原谅,要做不做坏事的好魔的!怎么能这样放弃!”
可是她是魔,他是仙,即便她不做坏事她也再不能伴在师父身边了,存留天地间又有什么意义?
“大师伯。”益铃抬眼看长天青,眸中万念俱灰。
一把流光溢彩仙气纵横的轻薄银剑飞到了她眼前:“这是师父赠我的无心剑,我已没有资格再拿着它……求大师伯替益铃转交给我师父……”
长天青眼中悯然,伸手拿剑,不想无心通灵竟避开了长天青的手欲再飞入银铃之中,益铃心口一疼,忍痛制住了它,她勉强抬手轻抚剑身,手指过处温柔如流水,犹如爱人轻抚缠绵难舍。
它是师父收她为徒的凭证,若非明日将赴死,她又怎么肯将它舍弃?望着它,益铃眼中情意难舍:回到师父身边,替我好好伴着我师父,好好保护我师父……
她亲手将剑交到了长天青手中,手微颤。长天青将剑收入乾坤剑鞘中,无心剑仍旧嗡鸣不息。
受她心中动荡,体内蛊中仙力一阵外溢就要转化成魔力进入益铃丹田,益铃忍痛微微运功制住了它,让它保持原样静静呆在了她体内:明日一切即将结束,她要这么多功力又有何用?心里却突然一怔,她不由抬头问长天青:“大师伯,我师父如何会中魔蛊?”
听到她问这话长天青有不高兴了:“这本尊倒是想问你,长年以来只有你我时常能接触他,但本尊岂会看不清魔蛊?你道你可有害过你师父?”
益铃心中一紧一痛:“我绝不会害我师父的。六年的魔蛊当时我才十岁……”
“那你有没有让他接触过什么人什么物?”
“师父很少下止水峰甚少接触生人,至于物……”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益铃突然惊呆了。止水峰上所有物件都是她来之前便已在的,而后入的,便只有她……还有她送给师父的雪玉指环……蓦然想起十岁那年师父轻触雪玉指环后那微微错愕的神情……难道……难道……
师父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就任她那样无知的害了他?
心中不由痛彻难当:她究竟要怎样的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才能报得了师父对她的偏信与疼宠?
咬牙垂首,她的声音难以抑制地哽咽了:“是我……是我害了师父……”四周空气骤然冷了几度。
……
“雪玉指环?”长天青逼视着她:“那雪玉指坏你是如何得来的,曾触过什么人?”
“是玉虚子叔叔送我的,曾被日……日落师兄抢去,又掉进了屏炎峰内,之后便一直在我手中……”
玉虚子为人疯颠但属正派不假,最可疑的看来是那个利用神器进入蓬莱化成日落的魔夕了……只不过只听得他擅用毒倒未听过他还用蛊的……长天青眉头皱成一川,不由睨了益铃一眼:若真是他,也是因她招来欺世毒君魔夕,这丫头虽心无大恶但却屡次害云师弟遇险,他就知道她对云师弟而言只能是个祸患……趁此机会了了也好。
不由更定了刚刚狠下的决心。他拂袖转身就要离开。
“不是……不是日落师兄……”她有些挣扎地抬头看他:“益铃直觉忽略了什么……但益铃觉得那魔蛊应不是日……夕下的……”
“夕?”长天青止下脚步嘴角现了一抹冷笑:“本尊倒不知你和那欺世毒君竟如此亲近?我知你非有意害你师父,但他是魔界魔君如何能信?你又为什么替他话?”他本是魔……莫非这丫头一念成魔竟是为了那魔君?!长天青看她的目光不由冷了。
“……益铃向来警性甚好……只是这样觉得而已……”
“哼!孽障!”长天青冷哼一句,转身便大步出了仙牢。
事关师父安危益铃在脑中想了又想,哪里……究竟她忽略了哪里?如果不是夕又会是谁要对师父下蛊?那雪玉本在自己手中他怎知自己会送给师父?
一夜悄然而逝,益铃兀然听到仙牢外传来厚重的脚步声,心中一哀,知道是提审的时候了……
待师父醒了,凭师父的能力除了她这个不争气的亲徙又有谁能伤他?
当四个玄铁锁落地的刹那,益铃有一瞬间哀戚难挡,又有一瞬间轻松宁心:真好,她不用再为他一错再错,错上加错了。
她再也不会叫他失望痛心了……
封闭的仙牢四面玄铁墙一寸寸降入地中,对面站着的,赫然是宁辞剑、离少仙与落花倾城,三人都看着四面铁壁中间的益铃,表情各不相同。
离少仙眉头深锁,多次欲言又止,满面心怜。
宁辞剑面上无色,淡淡惋惜之意,却也带着与长天青如出一辙的严厉。
而落花倾城却是一脸面无表情,更有微微冷傲之意。
但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已将死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不由朝着三人微微一笑,一派诚挚无害、单纯亲切。
看得离少仙妖娆的俊眉锁得更深,眼中痛色更甚,他无法抑止地偏过了头。
宁辞剑拿出一个圆环,益铃认得,就是昨晚长天青取出的那一只,圆环飞来,无数层仙罩松了。
见她从冰冷的地上站起,落花倾城向她扔了一物,她立感呼吸一紧,周身被什么牢牢缚住,只剩双腿能动。
益铃什么也没,拖着厚重的玄铁链被三人押着往正山正殿一步步走去。
黄土尘尘何辽阔,今生难再听前奏。师父……保重。没有让你看见铃儿成魔后的样子,是铃儿此生最欣慰的事……
银铃声声,幻天入眼,峰林草榭,心暖如春。春风绿过柳叶,对你……我从来笑得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