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雷鸣电闪随着雨水降下便渐渐削弱了。洛斯萝睿尔浑身湿透地立在重新夺回的堤坝上,敌人正在她和子民的脚下连滚带爬地狼狈败逃。迷雾山的巨鹰仍在林地上空翱翔,西尔凡们用响亮的号角声向它们致以谢意,而这些高贵的生灵回应以一声声清越的啼鸣。洛斯萝睿尔也仰起脸望向那些高贵的影子,同时接受大雨的洗礼。当魔王的妖物部队巨浪一般袭来,仿佛要吞没林山的时候,她已抱定了必死决心。但之后敌人的势力戏剧般地瓦解,浪潮退却——只余她和子民们立在这片经历战争巨创、伤痕累累的土地上。如果没有涤荡污浊的雨,她大概不会觉得真的获胜,只会为脚下的土地和受到荼毒的森林深深地悲伤。
雨水清润,洛斯萝睿尔将落在唇上丝丝水流舔进干涸的嘴里。不知为什么,她感觉拖挎自己四肢的疲倦正在减退,雨水里有种难以形容的甘甜香气,让她想起许久许久以前,和瑟兰迪尔在清晨的林地中散步时微风吹起的松脂香,也像她为瑟兰迪尔的王冠插上对方不愿接受的春日花朵时由拂过脸颊的金色发丝漾开的清新气味。被战争、疲劳、伤痛模糊掉的五感似乎在此刻和突然闯入心扉的记忆一道苏醒了,洛斯萝睿尔目光清亮地打量,周围——松柏犹绿,山河仍在。不凋的针叶被雨水冲洗得闪闪发亮,奔腾的密林河仿佛一条褶皱生动的白练展向远方。她才意识到曾有暗影蒙蔽着她,令她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能带来欢欣的事物。而这暗影现在移开了,不,是消失了!扼住她喉咙的恶意与力量松动,令她忽然想要启唇诉说——她有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诉说。整个世界都在发生着改变——由索伦支配的一切黑暗影响都消失了!
“殿下您看!”这时紧随她身旁的卢埃尔忽然惊叫起来。
洛丝萝睿尔回过头,见卢埃尔要自己看的是他手背上的一处箭矢擦伤。
“看看您的伤!”卢埃尔提醒自己的王后。
洛丝萝睿尔两眼放光地迅速挽起衣袖,用力扯开手臂上被血污染黑的绷带,令一道深长的刀口暴露在雨水下。离开绷带的束缚,伤口正在淌出脓血,但不久血污被雨水洗去,伤口渗出的血越来越少!周围的精灵也都发现了这神奇的现象,纷纷出声惊叹。一些精灵在大雨中放松坐卧下来,还有一些拧开水壶下到恢复清澈的密林河里汲水饮用,消失很久的笑声与歌声在激战后的山谷中重新响起。
“陛下也会听见吧?大家好久没有唱过歌了。”卢埃尔说。当他转过身时,发现王后已离开了,只留下弓与剑在刚刚站立过的地方。
国王的寝室内,侍从们小心翼翼地搬运走了山妖的尸体,又用清水刷地。原先堵住窗口的铁门板也被几名小精灵移开挪走。天光重新透进室内,随风灌入的新鲜空气将血腥味冲散。这一切都照总管加里安的要求尽可能无声无息地进行,而总管本人则亲自整理着武器架,将擦拭洁净的刀剑一样样归位。当擦拭到安加赫尔的时候加里安回头望向静悄悄放下帷幔的床榻,喃喃低语了一句:“它应该愿意陪着您的,被您双手紧握着躺在您的胸,口,而不是被我这样无用的人擦拭,再继续待在刀架上。”
“加里安!”
当熟悉的嗓音传来时,正在擦剑的总管陡然怔住。好一刻他才不敢置信地转过身,看向对自己说话的洛斯萝睿尔。他的王后周身带着凛冽又清新的雨中林地的气息,不携任何武器,也不沾染一丝战场血腥,只是一身湿淋淋的戎装面颊微红地出现在他眼前,怀里还抱着一只银壶。跟在她身后的两名普通战士合力抬着一瓮清水。
“殿下……”
加里安忽然哽咽着落下了泪。洛斯萝睿尔注意到他肩上的绷带露出担心的神色,不过很快又微笑。从来善于迎,合的总管却没有笑,而是捧着手里的安加赫尔低头跪下来。洛斯萝睿尔的表情变了,刚才还露出笑意的唇现在细微地战栗,她瞪大冰蓝的双眸注视总管。
“我……我没有照顾好陛下……我对不起您!”
洛斯萝睿尔浑身僵住了一下,紧跟着快步越过加里安走向床边。房间里再度静下来,没有总管所惧怕的一定会令他再心碎一次的哭声,甚至没有一声呼喊,潮湿冰凉的空气里只有簌簌的落雨声。
“所有人都出去吧。”加里安对停下手里的工作一脸疑惑的侍从们吩咐。等其他人都退下他才走到床前重新挽好被草草掀开的帷帐,令光线进,入到帐内。他不敢看王后的表情,刻意低着眼说:“我会安排好一切,殿下您不用操心,只多陪陪陛下吧。天亮时他还找过您一次来着,我告诉他您就快战胜回来了,陛下对我点了点头。瞧,您真的回来了。”
加里安抹抹眼泪,行礼然后离开。当门扇合拢的轻响传来时,洛斯萝睿尔依旧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躺在精致织物里的瑟兰迪尔面容严冷,头颅端正枕在枕上,金发一丝不苟,修长苍白的双手则被交叠在胸,口的被褥之外——看来是总管特意照料过。洛斯萝睿尔自床沿坐下,伸手摩挲丈夫英俊冰冷的脸与睡着的眉眼。她的眸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但折出光芒的不是眼泪,全因她的思绪正徘徊在记忆与现实的边缘。自从大雨中心扉被打开,她便意外忆起了许多欢乐的往事,甚至追忆起第一次来到林山,与一群士兵在林地里弯弓游戏。隔着篝火堆,她总忍不住自人群中找寻他。找到他不是难事,因为火把的光总耀在他的身上,敬爱他的属下不许自己的主人离开光亮的地方。突然间,她发现他转过脸,目光自亮处远远投射向暗处的她。明黄的火焰在他尾角锋利的眼中跳跃,那火焰中隐隐约约有着她。洛斯萝睿尔不自知地笑了一下,附身亲吻丈夫合拢的眼睑。
“弥尔瑞斯,我爱着你的眼。”
说着她又轻轻吻向他的鬓角与耳廓,触到的每一寸发肤五官都会令她想起一段往事——想起他坐在夕阳返照的树下聆听她歌唱,怀里的竖琴只偶然拨奏一个音响;想起他携她共骑登上林山,在微风拂来时低头嗅闻她的发香;想起他为她折下的霜叶、枯树上变幻出的新芽,更想起他刻薄的唇、嘲讽的笑,对她说过的每一句缺少柔,软的话。
“弥尔瑞斯,我爱着你的一切。”
洛斯萝睿尔将自己的颊轻轻偎在爱人的颊边,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直身。她为他解,开衣衫,将瓮中的水倒入床边的铜盆里,以洁净的白布浸水为他擦身。自从与戒灵一战后,他便无力起身洗浴,一直由着她为他在床,上擦洗敷药、按摩更衣。在更久远的日子里她也曾这样照料过他,此刻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以手中的湿布轻柔拭过他的肌,肤,在那些或新或旧、或浅或深的伤口处更细致一点停留。他胸膛的箭伤早已只剩下一道肋骨断愈后微微凹陷的印痕,但腹部的伤才拆去绷带,还结着狰狞的新痂。她的手在那儿停留得最久,直到血痂化去。
窗外雨声渐止,天光低沉。她的思绪依旧一半徘徊在过去,一半在现实。她为丈夫换上一袭洁净的锡灰衣袍,一层一层为他穿套,包裹起那过分消瘦的身躯与经年积攒的战伤。目光却望向遥远的秋日枫林,望向那个自泉池边登岸的肌,肤光洁、健美修颀的精灵。当她终于做完这一切抬起双眸时,视线忽然触到躺在不远处案上的安加赫尔——看来是总管特意放置在那儿的,要用它陪伴自己刚刚拥抱爱,抚过的躯体进,入地底的黑暗世界。洛斯萝睿尔再度恍惚一下,起身取来这把早已熟悉到如同瑟兰迪尔身躯的一部分、轻盈而坚利的剑。它曾如电闪般劈开水雾指向她的咽喉,也曾极尽优雅地出现在灯火辉映下众柱的厅堂,它将要沉,入黑暗与寂静了,她却想起它在兵金交击的莫拉农城上饮血。一道银芒闪过剑身,洛斯萝睿尔的思绪终于跨过记忆与现实的边界回到此刻——她听见长剑在嗡鸣,仿佛哀哭。
“弥尔瑞斯,安加赫尔为你而哭,”洛斯萝睿尔低声地说,“但我知道你并没有进,入黑暗,而是去了真正光明的那一边——黑暗在这里。”
洛斯萝睿尔的双眼蒙上冰凌。她手捧长剑轻轻送到丈夫的面前,似乎希望沉睡着的丈夫能够像她一样感觉到佩剑的哀伤,而从剑锋中她也体察到了更多的隐情。
“另一把安加赫尔破碎的那天,你也为它哭过,对吗?”洛斯萝睿尔问手中的剑,之后如仿佛它作答一般自语:“你希望和它一起毁灭,但即使只有你,也依然没有任何鲜血能令你退缩。”
洛斯萝睿尔的面上出现某种决意的神情。她收回长剑预备反握,但在那一瞬间,她忽然瞥见刃口上一抹微薄将逝的雾痕。这一瞥令洛斯萝睿尔双手颤,抖起来,眼眸中的冰霜化成了泪。
“你的灵魂仍在,对吗?”
她提剑起身,仰面望向周围,仿佛虚空中会有声音回应。她尽所有灵力感知着另一个肉眼所不能看见的世界,不知道何种命运即将降临。突然,她放下手里的安加赫尔取过水壶,拧开尽力地含入一口。之后她的动作变得小心起来,侧坐到床沿轻轻托起瑟兰迪尔的头,另一只手微用力扶住他的下颌。这一刻她才伏身,双唇贴向丈夫的唇,将被温暖过的水哺送进丈夫的口中。水很快悉数渡入,她不管那是不是吞咽,只是再度取过银壶,含入清水。她不知自己重复了多少次,终于在感觉到丈夫双唇蠕动的那一刻停下来。
泪水无声流下洛丝萝睿尔静止的脸颊,而她的爱人却不愿停。瑟兰迪尔自察觉她起便闭着眼轻轻含吻她,手指触到她恰好落在床沿的发尾,微微抬起像过去那样抚弄了一下。除了赞颂主神,洛斯萝睿尔不知要怎么解释这失而复得的奇迹,胸,口的幸福仿佛要满溢出来。虽然为了让丈夫的呼吸能够顺畅些,她只能忍下心离开对方的唇,但仍留下手指轻轻摩挲爱人的眉眼,告诉他自己仍在。慢慢的,瑟兰迪尔的面上出现了生机——她确定那不是灯火跃动带来的错觉,呼吸声也渐渐由浅急变得和稳,之后那紧闭的眼终于动了动。
洛斯萝睿尔将臂弯里丈夫的头颅妥贴交付到调整垫高的枕上,好令他躺卧得更加舒服一点。苏醒过来的精灵眸光迷蒙闪烁了一下,云雾渐散的眼中开始出现她的影子,也有着和她同样的难以置信。
“我听到有人呼唤我另一个名字。”
洛斯萝睿尔莫名地微红了脸颊,她轻轻倚向丈夫的胸,口,直到双手环住爱人才呢喃着说:“是我……我在和你说话。”
“你知道我没有离开?”
“我不确定……可我这么期望着。”
一时不再有只言片语,两人沉默地贴近。这样平静相伴了一会儿,似乎有更多的生命力量流回瑟兰迪尔的体,内。他抬手捉起一缕散在自己胸,口的棕发,轻柔地抚弄。
“能告诉我吗?你怎么回来的。”
“最初我在黑暗的梦境里,”瑟兰迪尔注视那些发丝,嗓音低缓地开口,“可后来我听到音乐和歌声,所有词句都由我从未听过的优美语言吟唱出。它们变幻出宏丽的图景,令我的视野尽头亮起来,似乎用这种方式来令我懂得其中的含义。”
“你看到了什么?”洛斯萝睿尔依旧贴着他,眨一眨眼问。
“无边无际的蔚蓝水面,成排的白浪在金色迷雾中闪动,迷雾尽头不断变幻出各种美丽壮伟的事物,”瑟兰迪尔说着眼神也变得像雾气一样迷蒙,嘴角出现回忆的微笑,“我猜我看到的就是永白山、维利玛……而这些景象不断唤我离开黑暗,化作无处不在的空气浸透我、淹没我,要我融为它的一部分……然后……我就听到了你的声音。”
“我的声音……”洛斯萝睿尔仿佛无意识地重复。
“我曾说我不再有遗憾,”瑟兰迪尔继续爱,抚她的发,唇边溢出一声叹息,“可那时我发现自己想错了。若没有遗憾我为什么要拒绝这召唤,继续留在黑暗中踟蹰、等待?从失去你的那时起我便一直在等,我等了有多久?萝睿尔……我多么害怕自己再晚一点醒来……”
洛斯萝睿尔迟疑了一下直起身,有些胆怯地看丈夫的眼睛,立时感到一阵羞愧——她记起了自己曾接受过的托付。
“我……我错了……至少……我应该等到莱格拉斯回来……”
沉默一下,瑟兰迪尔忽然隐隐约约笑了,“这就是你说的‘错’?”
洛斯萝睿尔点一点头。
“你的确错了。如果你那时替我生的是个女儿,她现在一定会留在我们的身边,不会跟着灰袍甘道夫去‘踏遍中土,关心世上良善所面临的危机,在危难时做挺身而出的义勇之士’,”瑟兰迪尔说着挑一挑眉,伸手捏住妻子的下巴,“所以,下次替我生个女儿吧。”
瑟兰迪尔说得云淡风轻,洛丝萝睿尔却怔怔地听入了神。等回味过来,像想起什么害羞的事似的她默默垂下头,红了耳尖。这时窗外暮色已降,风中清晰传来竖琴哀伤的曲调和萦绕而上的歌声,漆黑的林地里一盏一盏亮起银白的灯。洛斯萝睿尔暗自凝神,察觉乐曲和歌声里还混杂着许多的哭声。忽然意识到怎么回事,她肩头一跳。
“遭了,大家以为……”
“让他们多以为一会儿吧。”瑟兰迪尔依旧瞧着她说。
洛斯萝睿尔不由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想听这首歌——它也曾做过你的哀歌。”
瑟兰迪尔慢悠悠说着再度露笑,笑得不怀好意——凭这笑,洛斯萝睿尔确定自己的丈夫真的回来了。瑟兰迪尔将目光投向窗边,显然在侧耳细听,可惜不久便嫌弃地皱眉。
“这词是加里安填的吧?真蹩脚……这里又没押韵……还有这儿!”
洛斯萝睿尔忐忑地问:“还要大家继续唱下去吗?”
瑟兰迪尔回眸,看不出认真还是玩笑地说:“比起这歌,我更想见识下加里安给我安排的葬礼。”
精灵王的“愿望”当然没有真的实现。从第二天起,林山上上下下都欢歌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