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山上,一场刚刚过去的暴雨将最后一处山火浇熄。树林上空悠悠腾起盘旋的青烟,只余潮湿的烟火味不时刺激着鼻腔。山顶一株大树的树梢上,一名西尔凡精灵快速通过绳索滑下来,又一溜烟奔向营地当中将领们围坐的篝火堆。火堆旁摊着一张羊皮地图,海拉尔正手执一根细树枝,一面在地图上点划一面与费伦和罗斯讨论。这些日子里,他们打掉了盲目追击的半兽人不少兵力,阿卡德纳的守卫力量已不像最初夺城时那样强大。戒灵也已经很久没有现身,由他造成的恐怖气息自城池与山林之间散去,仿佛他已不在此地。
“大人们,刚铎的大军拔营了!六千步兵和一千骑兵都没有朝米那斯魔窟进军,而是继续朝北走了!”哨兵跑到近处,一脸急切地报告。他是所有士兵中被挑选出的目力极好的一名。
“这真奇怪,我们料想错了,”听到哨兵的话,海拉尔暂停刚刚的讨论,手中树枝点向地图的东南角,“他们刚出发时,我笃定他们是要攻打被敌人占领的米那斯魔窟——现在却绕过了它。”说着,海拉尔以树枝的端头在图面上勾出一条无形的折线,“如果这样一直往北会走进死亡沼泽,他们唯一的出路是往北一段再折向东。这样的话……要不了几天他们就会抵达莫拉农!”
三位将领面面相觑。
“这简直是开玩笑!”海拉尔忍不住说,“以七千兵力去攻打魔多?最后联盟之战的时候,这不过是联盟军一支方阵的兵力!况且这七千士兵里有六千都是普通步兵,只有一千是骑兵。”
“我望见骑兵队伍里飘着天鹅旗与牧马旗!”哨兵赶紧补充自己的发现。
“那这一千就是多尔安罗斯与洛汗派出的支援。”
“我……我也在各种旗帜中望见了陛下的王旗。”
哨兵说着神情有些闪烁,因为三名将领同时将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向他。
“开玩笑!这是在拿性命来开玩笑!”
海拉尔有点着急了,“啪”地扔下手中树枝。哨兵仿佛自己犯了错般垂下头,不敢再说什么。费伦朝哨兵摆摆手,令对方先行退下。
“我不认为这支军队的首领是会开玩笑的人,”费伦面色沉重地开口,“莱戈拉斯殿下也在大军里。他们选择这样行动一定有某种目的,绝不会是愚蠢地送死,只是这目的不为我们所知。”说到这儿,费伦的神情里又添上一重犹豫,“陛下一直在等莱戈拉斯殿下的消息,但如果知道情况是这样……”
三名将领又彼此看一眼,互相沟通着心意。最后,海拉尔代表三人做出决定说:“信就要送出了,还是把阿卡德纳的情况和殿下的行踪一道回报给陛下吧,请陛下裁决接下来怎么做。”
遥远的南方,刚铎联军不断向前推进着。绕开米那斯魔窟,战士们终于走到人类国度的尽头,开始进入西力斯葛哥隘口。从那里,他们可以望见往北和往西延伸到爱明莫尔高地的腐臭沼泽和沙漠。视野里的一切都散发出强烈的恐怖气息,导致队伍中有些人完全崩溃,连路都走不动。阿拉贡看着他们,眼中只有怜悯,没有愤怒,最后对那些人说:“离开吧!但不要让自己丢脸!你们还是可以执行一项任务,不让自己背负临阵脱逃的耻辱。你们可以往西南方走,前往凯尔安卓斯,把它从半兽人的手里夺回来!之后,为了自己祖国与亲人的安全,请誓死守住它!”
莱戈拉斯挎剑背弓骑在马背上,默默地看着这些人离开。金雳坐在他的身后叹一口气,“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无所畏惧地踏上这自投罗网之路。他们哪里像战士?几个月前都不过是些耕地的农夫。”
“米斯兰达曾告诉我不要小看人类,因为在邪恶面前,每一股正义的力量都非常宝贵,”莱戈拉斯扭头瞥一眼伙伴,“至于目前这行动也总得有人去做。这是为了吸引魔眼的注意力,让他忽视真正的危险所在。我相信阿拉贡的话——我们不能以武力获得胜利,但是,我们可以藉着武力给予魔戒持有者仅有的一丝希望。”
“所以这是真正的英雄之举啊,莱戈拉斯,即使希望渺小得可怜也在所不惜,”金雳回应说,跟着哈哈大笑,“大家一道奋战,一道死去,我死而无憾!”
被伙伴的豪气感染,莱戈拉斯也笑了一下。金雳这时探过脑袋问:“不过,你有给你的父亲去信吗?——告诉他你的决定。毕竟你的身份不一样。”
一点忧虑回到莱戈拉斯的脸上,他皱着眉摇摇头,“没有识途的鹰隼,我要怎么送信回遥远的林山?况且北方局势那么紧张,我也不希望Ada为我的事分心。我仍抱持着希望,金雳。但愿再见到父母与同胞的日子,是我们行动成功的日子。”
“你说得对,不该打扰老爹的,我倒是想给我的……”金雳转一转眼珠,忽然又拼命拍下自己的脑袋,“咳,我到底在想什么!”
从这里开始,队伍行进的速度减慢下来,因为随时都可能受到攻击。将领们将队形收拢,不再派出斥候去侦察。当晚,他们最后一次扎营。尽可能从附近收集了一些枯木燃起营火。众人十分警觉地度过夜晚的每一分每一秒,很清楚四周有许多看不见形影的事物在移动、窥探,恶狼嚎叫的声音延续了一整晚。虽然月光十分明亮,他们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因为到处都是地洞里冒出来的黑烟和笼罩魔多的迷雾。
等到曙光降临,夜晚的威胁散去。这时的大地看来空旷一片,但充满风雨欲来的阴霾。在队伍北方是陡峭的悬崖、烧焦的土地和岩块,彷佛都是魔多居民破坏过后的痕迹。南方是西力斯葛哥的铜墙铁壁和夹在其间的黑门,门墙之内是高耸入云的利牙之塔。在最后的路程中,众人决定转离道路,避开山丘中隐藏的危险。于是,他们就如同许多天前的佛罗多一样,从西北方前往莫拉农。
洛斯萝睿尔将全身的弓剑武器卸下,又脱掉沾满泥巴的皮靴,光脚站在浴室的大理石地板上。她一面微微喘息一面走进温泉水腾起的白雾中,身后留下一件件汗湿的衣衫。浅棕的发丝渐次在水中散开,温暖的水流没顶包围了她——唯有这阻隔一切的水流能让她变得无比敏锐的感官放松下来。否则她的眼前尽是炫乱的火光、中箭歪倒的敌人,耳边尽是风声与箭矢呼啸。即使紧紧闭眼,她的心仍旧停留在战场上。
夜里偷袭敌人的行动已经连续四日,但无论猎杀多少敌人,都无法解除她心中的仇恨分毫。她慢慢睁开眼,环绕她的泉水呈现淡淡的红色。她抱紧双臂望着这红色,身体蜷缩成一团。她仿佛又见瑟兰迪尔只身挡在殿门前的背影,鲜血顺着他的十指与甲衣流淌,浸透了脚下的砂石。她的丈夫生命已快要走到尽头了——医官这么告诉她。但她怎么能相信?!终于,她从水底站立起来,大大地喘一口气。昏黄的烛光与水雾笼罩着她,水丝均匀吻着她的皮肤与发丝流淌。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水,已分不清是水是泪。
裙裾窸窣,洛斯萝睿尔放轻脚步走向瑟兰迪尔的床边。六百年过去,这房间里的一事一物都没有变过——如她一样,似乎只经历了一场梦的时间。天刚亮不久,爱人的睡颜静于朦胧晨光下,却唯有这睡颜不复过去她每日自枕畔醒来所见的模样。瑟兰迪尔本就消瘦许多的面庞如今笼上了一层死气沉沉的灰色,眼底更是暗影深重。仿佛有根刺扎进她心底,令胸口一阵一阵地痛。哪怕受龙火之伤折磨的日子,她的丈夫也不曾衰弱到这个地步。在床沿坐下,她伸手爱抚上爱人的脸庞,指尖从眼角抚过眉,又沿着鼻滑向唇……直到瑟兰迪尔眼睫微动,慢慢朝她睁开。他的眸光带着恍惚,由黯淡渐渐才变得明亮。打量下妻子身着的长裙,他若有似无地挑眉笑笑,“我终于见到我的王后了,而不是我的副将……”
洛斯萝睿尔低身注视丈夫的眼睛,回应他也弯了弯唇角。
“我的王后有什么要对我说吗?”瑟兰迪尔问。
洛斯萝睿尔牵起他覆在床边的手,想在他掌心里写划,一道虎口震裂的伤疤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安加赫尔与敌人的剑激撞炸裂的一瞬留下的,数日过去,伤口毫无痊愈的迹象。精灵不同于凡人的,尤其她的丈夫曾经极为强大的自愈能力正在消失——这发现令她心头一阵乱跳。愣怔数秒她才镇定下来,避开那伤口小心写道:“一切都好。”
“只是这样?”瑟兰迪尔又问。
洛斯萝睿尔点点头,又写道:“你放心。”
瑟兰迪尔眸光闪了闪,没有接着问下去,转而抬手抚触从她肩头垂下的仍旧微湿的长发。不久,他像过去一样流连在那些发丝里。晨光耀在他妻子的发上,散出柔和的金棕色光芒,看起来是那么美。如此沉迷了许久,他才喃喃地说:“我刚刚陷在梦里了……梦见那个春天,你为我诞下了莱戈拉斯……我抱着你坐在窗前,看窗外橡树抽枝、林地里鲜花绽放。我们的儿子像新生的枝叶一样漂亮、茁壮……你记得那时的莱戈拉斯吗?”
洛斯萝睿尔早已随着丈夫的叙述沉浸在回忆里——她当然记得,那是她与瑟兰迪尔相爱而孕育,又经历最痛苦的分娩才搂抱在怀中的小生命。回味着那鲜活的记忆,她朝丈夫确定地点点头。
“莱戈拉斯是你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我爱他胜过一切,但我仍然思念你……”瑟兰迪尔说着目光再度回到妻子的脸上,久久地凝视,“我思念了你六百年,萝睿尔……尽管有莱戈拉斯陪伴,我仍然觉得遗憾。现在这遗憾终于没有了。而有一样东西,我想再亲手为你戴上一次——它还在你第一次发现它的地方。”
洛斯萝睿尔眨眨眼,会意站起来,脸颊一时微红。跟着她提起裙摆朝书架奔去——在巨大梨木书架的暗格里,她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匣子!不染尘灰的,它仍旧躺在那里,仿佛时间倒回。她曾以为自己已永远失去这件瑟兰迪尔予她的信物了——当那支恶毒的利箭剖断它,割开自己的颈项时。坠入深渊的一刻她仍下意识挽回它,可那耀目的光芒瞬间与她一道被漆黑的激流吞噬。现在,它竟然又奇迹般地回到了自己手里。但这是以怎样的代价换回的?他为她千里复仇,他为她与邻干戈,背后是一次又一次身毁不惜!洛斯萝睿尔呼吸发颤,眼眸难以克制地湿润了。她取出木匣却不敢打开,最后深吸口气,将木匣小心翼翼捧起。
见妻子捧着木匣返回,瑟兰迪尔尽力靠着床头撑坐起来。不过少许动作已牵痛全身的伤,无论他神情如何镇定,面上也立刻渗出一层因疼痛和衰弱而起的虚汗。洛斯萝睿尔忙搁下木匣腾手来搀扶他,为他身后塞垫上靠枕,又从一旁的铜盆里拧条毛巾为他拭汗。瑟兰迪尔阖一阖眸,平静享受着妻子的照料,虽然样子极度疲惫,眼眸却比先前更明亮。等洛斯萝睿尔难掩忐忑地放下毛巾,重新坐到床沿,他微露笑容,眸光闪动地看看她,之后才亲手将两人之间的木匣打开——莹白的光芒霎时从中流泻出来。
这光耀得洛斯萝睿尔两眼酸痛。即使口能言说,此刻她也不知要如何述说心底的情。记忆的闸门也随着这匣子被开启而一道开启,所有过往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泉池边的初遇,枫林里的歌唱,阿卡德纳的剑拔弩张,梅隆树外的琴声淙淙、林山的宴饮作乐,战场的再度重逢,军帐里的血泪交融,危城上的扶持相拥,爱情的甜蜜,死亡的恐惧,婚姻的幸福,孕育的期待,别离的伤痛,执着的等候……以致再见的胆怯…….经历了那么多,竟没有一刻相似于现在的心情……没有恐惧、没有胆怯,只是如此想要珍惜,却不知要如何去珍惜。
洛斯萝睿尔的眼中终于涌出了泪水——泪眼所视是她一生钟情的精灵。她仿佛又见他高削挺拔的身形立于没有树影遮蔽的地方,月华与星光洒在他的身上,映照着他闪耀银辉的王袍与树枝青叶编就的王冠。光华流转,他回眸看向她,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无论他的容颜如何改变,无论何时何地他们第一次相遇,她也确信自己会心动——他从来是他,少女时未曾相识,便已深深刻在她心底的英雄。
将项链在妻子的颈后扣拢,瑟兰迪尔微微喘息着靠回垫枕上,唯有右手轻柔抚过爱人项上的星辰。指尖下一粒一粒、点滴累积,好像他们彼此扶持相伴过的漫漫岁月。自命运交会的那一点至此时此地,当指尖渐次抚落,瑟兰迪尔的神情也由迷蒙沉湎渐至清醒冷静。“萝睿尔……你不止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王后,是子民信赖的阿蒙勒希尔,”他抬起眸光,看进她的眼,“从现在起,我给予你裁处王国一切事务的权力。你可以临机决断,任意调动军队,不必等我允可。”
洛斯萝睿尔愣怔回视自己的丈夫,未立刻理解清楚刚刚那番话的意思。瑟兰迪尔仿佛早有准备地从枕边取出一只用于鹰隼传信的信筒——信筒没有封口,显然已阅读过。洛斯萝睿尔赶紧伸手去接,心中已猜到是海拉尔发来的军情。但当她触到信筒时,瑟兰迪尔忽然顺势捉住她的手压下,将她的袖口挽起——一截缠裹小臂的绷带露了出来。这动作似乎耗去了瑟兰迪尔许多的力气。无言垂眸,他看着妻子的伤,胸口起伏喘息着。洛斯萝睿尔担忧又心虚地想要把袖口拉下,但再度迎上丈夫的注视她不动了。
“如果可能,我多么希望把我挚爱的精灵永远保护在最安全的地方……无论是你……还是莱戈拉斯……”
瑟兰迪尔竭力克制着喘息说,眼中泛着湿润的光。在他说话的时候,有暗色的血不断从他的嘴角渗出。他抬起已经颤抖的手,为妻子擦掉满面模糊的眼泪。
“原谅我……始终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