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到来的夜晚注定无人能够安眠。从白天到日落,瞭望哨上的士兵不停来回报告着半兽人伐木冶铁的消息。大殿对面的山坡上,一棵参天大树被围绕着它的利斧砍倒,尖端被去除枝桠切削成锥形。半兽人又扒下死去同胞身上的铁甲,将它们投进新搭起的熔炉里冶炼成用来包裹攻门锤的铁壳。戒灵的咒语令炉膛里的木材熊熊燃烧,这铁壳被浇铸得坚实无比。另一方面精灵们也在紧张地备战——打开峭壁之上暗藏的射口,把填,满羽箭的箭囊堆积如山。还有一些精灵守卫在殿门和其他几道出入口后,准备随时封堵住敌人可能造成的破坏。随着深夜到来,半兽人愈加兴奋。他们把最终完成的攻门锤拖下山,又一路燃着火把将它抬到河边。哨兵最后一次的报告,是一群敌人终于举着巨盾抬起攻门锤,大胆朝着长桥过来了!
“把那些缴获的邪,火弹投射下去吧,记得先点燃引线,速度要快。”瑟兰迪尔下令,他的精神在这段时间里恢复了一些。洛斯萝睿尔和卢埃尔各带一队士兵在不同的射口执行这任务——敌人制造了邪,火弹,现在将要自食苦果。当半兽人抬着攻门锤的队伍蠕动上长桥,一瞬间,自峭壁各道射口里,闪耀白金光芒的长枪箭雨飞扑而下!半兽人慌忙躲进巨盾。但有的盾牌被长枪穿透,失去平衡坠,落时也连带着将底下不少半兽人一道拉入翻滚的深水里。失去庇护的半兽人暴露在火箭之下惊慌乱窜。更可怕的是,他们搬运的巨木也被邪,火弹点着,树皮率先燃烧起来。不必外力,浑身冒烟的半兽人纷纷自己哭嚎着跳进流水里或是狂奔回长桥另一头——而他的同胞们全都避之不及。
这混乱最终在一段让人不寒而栗的咒语声中停下来。戒灵黑暗巨,大的身影出现在桥头,因此没有半兽人再敢逃跑。他拖着黑剑完全无视熊熊燃烧的火焰前行。而被邪恶力量蛊惑的半兽人也随之涌向前,重新举起巨盾抬起那根滚烫的攻门锤,仿佛没有任何火焰能够伤得了他们——直至他们的双手、身体逐渐被烧成一堆焦炭。射口的精灵多半悚然不动地望着这一幕,邪,火弹已经射光,他们也忘记了自己还有羽箭。忽然,一声响亮悠长的号角声打破这沉寂,唤醒了士兵们的意识。那名吹号的精灵一跃从射口跳下,落在天然岩体构成的一处平台上。平台的视角更低,更容易射中藏在巨盾下的敌人,但同时也缺乏掩体。精灵却半跪在那里径直张开长弓,连续数箭贯,穿了抬着攻门锤的头排半兽人的脑袋。刹那夜风拂过,吹起精灵浅棕的长发。敌人射来的箭矢撞上她背后的岩石,她却不为所动。
“那是王后殿下!”有精灵喊道,“是阿蒙勒希尔!”在呐喊声和响应的号角声中,许多精灵弓兵这时也跳下石平台,和洛斯萝睿尔一道与集结起来跟在攻门锤后方的半兽人弓兵对射。这强悍的举动拖缓了攻门锤移动的速度。但既便如此,源源不绝的半兽人仍然在戒灵的咒语声中发狂一般冲向大殿。有人死了他们就钻到巨盾底下顶替死者的位置。在这些强壮手臂的搬动下,燃烧着的攻门锤终究一吋吋移向终点。夜风呼啸如狼嚎,携裹着戒灵的咒念声在河谷中盘旋回荡。其中饱含的恐惧也被传递到大殿之内,传进每一个精灵的心底。战士们守卫在殿门后,手握盾剑却浑身僵直。母亲们瑟瑟发抖搂紧怀里的婴孩,小精灵已发不出一声啼哭。长桥上充斥着喧嚣呐喊,大殿内却一片死寂。
瑟兰迪尔躺在内室也能听到戒灵的恶毒咒语。加里安陪伴在一旁,浑身因紧张和恐惧不时打下寒战,视线总忍不住飘向门边,似乎敌人随时可能破门而入。瑟兰迪尔睁眸打量他一眼,说:“你在害怕,加里安。”
王室总管一瞬间ting直脊背,表情诚恳地回答:“怎么可能,陛下。在您身边我觉得安全无比。”
“收起你的谎话吧,能让你觉得‘安全无比’的绝不是躺在这儿的我。”瑟兰迪尔说着咬咬牙侧身撑坐起来,瞬间涌上的头晕目眩令他动作变得迟缓。
加里安急忙伸手搀扶,但不为扶他起身而是想要帮他重新躺下。“陛下,您不能起来!医官说……”
“他说的我都知道,”瑟兰迪尔撇开总管的手,“去取一副新的铠甲来。”
加里安愣怔一下,缩回跪好,“不,我不能这么做。”
“你敢违抗我?你疯了吗,加里安。”等摆脱这阵晕眩,瑟兰迪尔皱眉审视着王室总管。
加里安一副委屈的神情,苦着脸说:“我从先王还在、称呼您殿下的时候起就是总管了,我这辈子只想着怎么长长久久地服,侍主人。您行军在外这么久,没我照料一定又没有好好休息养病。卢埃尔做的东西太难吃,您也一定没有好好用餐。这趟回来还带着新伤,流那么多血,差点把我吓死。既然王后殿下已经率兵去迎敌了,您就安生躺躺不行么?”加里安这时偷瞄一眼,见自己的陛下移开了视线不像真地发火,才暗暗松口气接着说下去:“您是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糟,您不能因为服了怪药一时没有痛觉就……”
“你说什么?”瑟兰迪尔原本柔,软下来的目光一瞬间凌厉,瞥向加里安。
意识到自己失言,加里安赶紧低下头,瑟缩闪烁地说:“我……我这也是胡猜……”
瑟兰迪尔掀开毯子,见一摞洁净衣物和新的战甲已备好在一旁神色才缓和了些。他不等总管服,侍,自己起身穿衣、整理金发,将腰腹层层扎紧的绷带掩盖在合体的锡灰外套之下。过一会儿,一脸沮丧的加里安仍旧凑上来为他忙前忙后。瑟兰迪尔也不拒绝,由着总管为自己整装、披挂铠甲。加里安跪在他身前,一面为他套上长靴一面逮着空抹眼泪。
“别一副我要死了的神气,加里安,”瑟兰迪尔挑眉瞧着他,“敌人还被挡在殿外,我并没有打算自己开门走出去。”
“您说话真残忍!陛下,您真残忍!”
“你今天真是疯了,”瑟兰迪尔不以为然地回应,之后忽然想到什么停顿一下,“你这么多嘴,萝睿尔也一定知道这些事了吧?难怪……”
加里安眼巴巴地抬起头,“王后殿下都没有劝动您吗?”
瑟兰迪尔眸光明灭一下,凝神在无名处,“她那么了解我……根本没有劝我。”
一时的呆愣过去,加里安继续苦着脸说:“您不该服那种来路不明的药。医官说那种药只是暂时有效,对治疗您的伤病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让您不知不觉糟蹋自己的身体。等到哪一天您发现上了那怪药的当,我真担心您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个给您药的人未必设身处地替您着想。”
瑟兰迪尔从刚才的思绪中脱出,一面检查袖扣一面轻哼一声,“原来你们在背地里妄议了这么多,全都应该进禁闭室。还有海拉尔、费伦,撤军撤到现在都不见影子,也是一样该被扔进去。不过,有句话你说得对——”
听陛下终于肯赞同自己,加里安赶紧竖直耳朵。瑟兰迪尔垂下手,眸光转向门边,血色全无的脸上表情凝肃。
“药效只是暂时的。我怕我来不及了……加里安。”
室内静默一刻,王室总管转身取来精心收纳的一只托盘,礼仪庄重地先半跪再双膝跪地将托盘高举。瑟兰迪尔垂眸,见暗色的丝绒垫布上躺着经细致打理、拭净征尘的银冠。仿佛不忍看他再度戴上,加里安稍稍侧过了头,已泪流满面。
轰然一声巨响——攻门锤撞上了铁门。这绝望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令许多精灵都难受地捂住了耳朵。门扇并没有立即破裂,魔法的灵光瞬间四散绽开。但撞,击并没有停止,每一道撞,击声里都混着戒灵尖锐的诅咒高喊,半兽人因此更加发疯似地撞门。这时从露台上已经难以攻击到殿门前的敌人,精灵战士们只能尽量阻止后方的敌人。铁门上开始出现凹坑,越来越深,震动也越来越剧烈——直到戒灵的诅咒被另一个声音抗衡!
那是精灵语的吟诵,诵着世界初生时与星光同辉的骄傲生命,诵着这片大陆未被邪恶伤害时的美好模样,更诵着跨越高山长河也绝不止息的对自由生存的追求。吟诵中的力量让所有被恐惧攫住的精灵脱出了敌人的控制。西方每一位伟大庇护者的名号都被坚定地赞咏,这些名字让戒灵愤怒得几乎要发狂。终于,在戒灵指挥下原本停顿的攻门锤再次撞向大门,同时一串极端邪恶的咒语被高喊出。
一阵地动山摇,铁门碎裂成数块,燃烧的攻门锤也嵌进了大殿门厅。见攻破了精灵的大门,半兽人纷纷欢呼喊叫,只除了那些被烧得半死的攻门者。戒灵扬起手中黑剑,河对岸的半兽人大军开始移动,如大群黑耗子一般涌向长桥。露台上洛丝萝睿尔望着这一幕眸光如炽,愈加迅疾地张弓搭箭。其他射手也都如此,决心用箭雨抵挡这波汹,涌的狂潮。而戒灵本人则耐不住等待,豪不在意地踩过遍地半兽人的焦尸,径直朝着破碎的城门而去。浓烟与焰光中,另一个影子也迎向他走来。
戒灵伫立不动,黑斗篷的下摆一直拖到地面,掩盖住了他腐朽成灰雾的肉身。当他见瑟兰迪尔独自一人提着剑,没有带一兵一卒,鬼气森森的笑声从兜帽下隐形的口中传出来:“愚蠢的精灵,我之前说过,这次见面我将不止杀死你,还会让你亲眼看到自己的城池被破、子民被屠,你父建立的功业在你手中崩溃毁坏——”
“你说过的废话还很多,而我并不想听你再啰嗦背一遍,”瑟兰迪尔面不改色、语气轻蔑地回应,“无论你要说的是什么,我的回答都一样——从来没有废话能杀了我。”
“可你已经先中了我一剑,”戒灵说着高举起右臂,黑色的焰光一刹从剑锋飞溅出来,“这是魔君从千里之外派使者赐给我的宝物,为了对付你而专门锻造。末日山的炽焰令它无坚不摧。”
望着那燃烧如炬的邪剑,瑟兰迪尔微微点头,“我很愿意见识一下它是否真的无坚不摧。”
没有更多的言辞,两人挥剑缠斗在一起,黑焰与银光纠缠激撞,发出尖锐的鸣响。而他们身后,长桥对岸攻过来的半兽人被首波箭雨挡了回去。另一方大殿里的精灵也蜂拥而上,努力扑灭门厅里的大火并用石块封堵门洞。戒灵顾不上指挥攻城,他现在全副的心思都是要杀了眼前的精灵。渐渐地瑟兰迪尔显出了疲态,安加赫尔的银光也衰弱下去,敌人的攻击却越来越快。瑟兰迪尔开始抵挡不住邪剑的劈砍,只能靠技巧将这力量卸向脚下。燃着黑焰的剑锋一次次与他擦身,令他的甲衣出现无数细小的、深,入血肉的裂口,令桥面碎石迸溅。戒灵不甘被瑟兰迪尔招招躲过,终于在连续横劈后双臂高举长剑自上劈下。瑟兰迪尔咬牙架住了这一击,但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地,侧过脸呛出一口鲜血,面色刹那变得灰白。
“为什么这么狼狈还要继续?”戒灵狠压剑锋偏着头问,“作为国王,你可以选择更有尊严的死去。”
“因为……你的剑还不够强……要我屈服还差得远……”瑟兰迪尔闭眼喘,息一下,跟着猛一用力,旋转剑锋从戒灵的控制下脱出。戒灵的钢剑一刹失重砸在桥面上,竟深劈入石块当中。愤怒令戒灵失去耐心。他一把将邪剑拔出,同时念诵起一串咒语。剑锋顿时焰光暴涨,再度朝着已近筋疲力竭的精灵劈砍过去。这样又周,旋了十数回合,瑟兰迪尔终于在一次激烈挡拆后倒退数步,踉跄拄剑。即使安加赫尔也难以支,持他站立,他趔趄着跪下来。刚刚那一回合他的额冠被邪剑打落到桥下,一道血线从鬓发中渗流到苍白的颊边。他低头咳嗽几声又按住胸膛,阵阵紊乱的心跳令他虚汗淋漓。
石平台上,洛斯萝睿尔望不见殿门前的激斗,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可怕的不安。她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但不敢停下手里取箭张弓的动作。半兽人大军来势汹汹,其中弓兵的数量也不少,那些自桥面飞来的黑羽箭同样令精灵们死的死伤的伤。作为将领,任何一点处置犹豫都可能导致功亏一篑,她必须和部下拼尽全力才能坚守在这平台上。这时,戒灵盯着瑟兰迪尔,以沙哑冰冷的嗓音说:“失掉王冠的国王,你还要在已经注定的结局前挣扎吗?现在的你绝对无法杀死我,即使盛年时也不能,因为我本就是不死的。你的剑至多让我的灵体暂时消散,只要魔君赐予我力量我就将重生。所以……交出你的性命,让出这条路吧——这是我的时刻,是魔君的时刻!”
瑟兰迪尔依旧一手撑着桥面一手拄着剑,浑身血汗濡湿仿佛已没有力气对答,更没有力气再战,唯有低头沉重地喘,息。戒灵提剑往前迈步,准备过去结果对手的性命。可忽然,他眼前的精灵开口了。“我不是为了杀死你才站在这儿,”瑟兰迪尔轻笑一下,从震颤着的石块上收回掌心,“而是为了让你和你的军,队……绝无法再前进一步!”
戒灵不明所以地停步,跟着听见一阵咔咔的崩裂声自脚下传出!他前后看看,才发现随着两人的激斗,桥面已不知不觉布满了剑痕。魔王之剑的巨,大威力也撼动了底下的拱石。如今桥拱断裂破碎,这段长桥已岌岌可危!戒灵不由自主往后退步,可裂缝蔓延的速度比他的脚步快得多。那些杀上长桥的半兽人同样惊慌失措地往后退——桥面中部本就被精灵们射下的邪,火弹炸裂了部分,如今蛛网似的裂缝已经蔓延到了那里!
“这是我的属地,”瑟兰迪尔终于起身,抬头看向戒灵,染血的苍白脸孔上一双眼明亮逼人,“滚回你那黑暗的老巢去!”随着瑟兰迪尔的怒斥桥面剧烈震动起来,巨,大的声响填,满了河谷深壑,整座长桥自戒灵脚下站立的位置起渐次垮塌。戒灵发出一声仇恨的吼叫,同时挥掷出手中的邪剑。刹那银光暴涨,安加赫尔也在电光火石间挥出。两道剑锋最后一次激撞,同时炸成了飞溅的碎片。巨石滚滚坠入河道,戒灵的身影也消逝在一片腾起的水雾中,唯有一声凄厉的惨嚎直冲曙光微露的天空,最后在风中削弱成尖锐的余音。
瑟兰迪尔站在殿门前,手中已经没有剑。他的视野里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透过这雾气他尽力望出去,望着远处山脉与森林的轮廓。黎明不知不觉降临了,为那些温柔起伏的影子镀上一层灰蓝的边。一阵恍惚,他仿佛听到熟悉的马蹄声——哒哒,哒哒,由远及近。环绕他的白雾散了,他望见远山树木如障,自脚下蔓延开的短草如茵,纯白的骏马上骑着金发飞扬的精灵,矫健灵巧青春茂盛。
洛斯萝睿尔冲到一半封堵起来的门边,面对立在滚滚怒涛之上的背影刹那泪如泉涌。她的丈夫全身的银甲都龟裂了。暗红的血断续顺着他双手的指尖、破碎的甲片渗落到石面上,但仿佛已是血气干涸前唯余的几滴。洛斯萝睿尔从后一把紧紧抱住丈夫。她怀抱里的爱人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仍旧目视着远处一动不动,沉浸在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后的思绪里。直至他阖眸倒下的时候她才听见了唯一的一声呼唤——
“莱格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