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的确是亮起来了,但森林中只有微光浮动。瑟兰迪尔自担架上醒来的时候大约是正午,他能模糊看见抬着担架的近卫的背影——队伍正照着他的旨意向北撤退。虽然醒了,无尽的疲惫依然缠着他,视野里的一切都像处在苍白的迷雾中,令他无法集中精神。自从与戒灵交手后,这种黑暗力量的影响便留在他的身上,尤其体力衰退时更加挥之不去。他感觉浑身发冷右体麻木,无法坐起或站立,双手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他只好又闭眼歇息一刻,再睁开时忽然警觉身侧陪伴着一个披着灰袍的人影。那精灵随着担架移动匀速前行,手中拿着自己常用的银水壶。更令他惊讶的是——对方指间竟然佩戴着自己的权戒!瑟兰迪尔再度用力闭了下眼睛,可那灰白的影子依然在侧。他终于抬起眸光,视线向上追溯,精灵丰沛的银发让他一瞬间眼睫战栗。
风声、水声、战马长嘶——时光在电闪之间退回。掠过迷雾山的风携着潮湿的大河气息,他与欧瑞费尔在峭壁边并肩而立,第一次目睹广袤绿林的美丽。层层叠叠的林海在南风中起伏,仿佛没有尽头。河水掀翻白浪,永不止歇的奔流歌唱。忽然号角声响,一队骑兵擎着辛达的战旗驰过逶迤山路——那是千年过去他也一刻不敢忘记的图案!瑟兰迪尔眼睫轻,颤,目中竟微微起了泪光。等心底的激荡过去,瑟兰迪尔扭头注视欧瑞费尔雕刻般严肃沉默的侧脸。他的父亲仍旧凝神眺望着东方,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千年时间的幕帐。“您对我失望了吗,父亲……”瑟兰迪尔抬起右手按抚于心脏的位置,慢慢低下头问,“您将辛达的荣耀,将绿林的子民托付给我,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您的森林被黑暗侵蚀、被敌人焚毁,看着您的子民被杀、城池崩坏。我竭尽了全力,可是……”“嘘……”欧瑞费尔忽然轻声禁止他说下去,微微扬起视线。
一匹白色战马在森林中急速狂奔,追上撤退的精灵部队。听闻马蹄声,费伦转身迎上去。斥候见到他立刻勒缰从马背上翻下来,满面焦急的说:“费伦大人,敌人追上来了!大约有一千人,最快一小时后就会撵上我们!”“这么快?”费伦深深皱眉。精灵队伍伤兵太多、撤退速度太慢,而敌人的反应和脚程都比预计要快,才不过半日居然逼近成这样。“陛下呢?”斥候犹豫的望一眼左右,不敢确定精灵王的状况。费伦下令让队伍停下来,又命斥候歇息等候,自己走向队前。除了武器,几乎所有装备都在黑森山突围时被抛弃了,仅有的几匹战马都给了各方斥候。一副用树枝临时捆,绑成的担架停在林路边,费伦于担架前半跪下来。
“陛下在发烧,从离开黑森山起就没有清醒过。”同样跪于旁侧的一名近卫说,满眼忧虑的打量精灵王的面色,那种发灰的苍白叫他心生害怕,深恐自己的陛下会再度长睡不醒。不安的情绪弥漫在队伍之中,任谁也能感觉得到——现时的密林并没有王子殿下可以依靠。费伦扭头瞥他一眼,目光意外的镇定。“陛下会醒过来。你们要做的是用尽全力护卫陛下的安全,任何时候都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说着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细致加盖在精灵王的身上,希望能保持主人的身体暖和。瑟兰迪尔的眉心蹙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清醒的迹象。最后注视片刻,费伦微咬着牙关立起,走回队伍当中——所有精灵都在等他带来指令。费伦环视左右说:“敌人正在快速追赶上来,如果继续犹豫下去,也许之前的牺牲将前功尽弃,我们整支队伍都会再度陷入绝境。现在,我有一个引开敌人的计划,有谁愿意跟随我?去,会死;留下,也许能活下来。”所有精灵顿时面面相觑。
瑟兰迪尔依循父亲的目光,发现原来是一只帝王蝶正逆风飞来。蓝色的目翅在风中扇动得有些凌乱,但仿佛有光芒在那之上流动。而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也摇摇晃晃的自草丛里扑过来,在被草根绊倒的刹那由欧瑞费尔一把搂进了怀里。小精灵顿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欧瑞费尔一手抱起他,另一只手轻轻伸向半空——那只蓝蝶便停歇在了欧瑞费尔的手指上,斑纹华美的目翅一翕一张。瑟兰迪尔静默的注视着这一幕,两名精灵的眼中都闪动着纯洁、冰寒的星光。“莱戈拉斯,你的母亲呢?”欧瑞费尔柔声问。小精灵接捧过蓝蝶,又在爷爷的额头亲wen了一下才扭身指向远处。“我们去找她吧,她该在吊锅里为你烧好午餐了。进过餐,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赶。”“我们去哪儿?”小精灵偏过金色的小脑袋。“去中土最古老美丽的森林——我们精灵的家。”
瑟兰迪尔心头一颤,见欧瑞费尔抱着莱戈拉斯转身,逐渐在逆光中走入能没半体的野草丛。草叶柔韧,轻柔抚过精灵王的灰袍。眼看父亲的身影就要消失于那葱茏绿色的深处,瑟兰迪尔忍不住再度唤道:“父亲!”欧瑞费尔停下脚步。“你错了,我的儿子,”银发的精灵王面目平和的回首,“他们不再是我的子民,而是你的子民。你身,下是你的土地,用你的剑……守护你的森林。”
瑟兰迪尔瞬间自迷境中脱离出来,紧紧按住身侧被解下的安加赫尔。他喘,息着发现担架不知何时停在了一棵大树底下,头顶所见是交错伸展的虬枝与黑叶。见精灵王苏醒,守在担架旁的近卫喜出望外。“陛下您感觉好点了吗?想喝点水润润嗓子吗?”近卫说着解下腰际的银壶,为他旋开壶盖。瑟兰迪尔扭头看向近卫手中的饮具——古老而熟悉的花纹历历在目。瑟兰迪尔眸光闪动,呼吸却慢慢平缓下来。他试着撑坐,伸手接过水壶啜饮。清甜的水流滋润了他gan涸的喉咙也安抚着他发闷作痛的xiong膛。等半壶水饮尽,瑟兰迪尔留意到自己身上除了裹着斗篷还加盖着一件披风。
“费伦呢?”瑟兰迪尔用力拧一拧眉心问。身旁没有立刻传来回应,他垂下手,搭在支,起的一条腿上,眸光瞥向自己的近卫。与精灵王的视线接触,精灵急忙收起愣怔的表情,可仍显得极不自然。“费伦大人……正带着队伍准备出发。”“出发做什么?”瑟兰迪尔没有忽略属下躲闪的目光,立时肃然问。近卫不自主的低下头才说:“留在后面的斥候刚刚赶回报告,说至少有千名敌人正追踪过来,眼看就要追上我们了。”“那费伦做了什么部署?”“费伦大人……”精灵说着忽然哽住,抬起头时神色忧伤。瑟兰迪尔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推开近卫站立起来。
林间空地上,费伦挎剑面对一众自愿出列整装待发的精灵。神色平静的目视一回,他开口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很荣幸有你们与我同生共死。我们的目标是留下踪迹把正在迫近的敌人引向歧途。引得越远、拖得越久,陛下会越安全——就算豁出我们的性命也在所不辞!”“谁给你权力……带着他们去送死?”忽然一个虚弱却严厉的声音自树影下响起。所有精灵都低下头,一动不敢动。瑟兰迪尔走出暗影,面色铁青。他扫视一遍众人,走到他们之中。沉默在压抑的空气里蔓延,费伦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注视精灵王的侧影,“陛下,斥候带来消息,敌人的数目之众根本不是我们能应付的。援军未到,我和这些属下自愿去引开敌人,好让至少部分同胞,让您能够……”瑟兰迪尔忽然转身,反手甩在费伦的脸上,费伦被打得趔趄后退一步。所有精灵都惊呆了,连呼吸都不敢出声。费伦恍惚一下露出满脸羞愧,但立刻重新站好。瑟兰迪尔仍怒目瞪视他:“凭你们几十个能引出敌人多远?谁给你权力做这种决定?……谁允许你现在就绝望?”听到精灵王的话,原本神色黯然的传令官顿时眸光闪动。瑟兰迪尔微微喘,息一下,又视左右说:“你们先退下,我会有别的任务吩咐。”
等其他精灵都离开这片空地,瑟兰迪尔依旧盯着默不作声的费伦,直到自己忽然闭眼,身形摇晃一下。“陛下……”费伦唤一声却不敢上前。瑟兰迪尔并不理睬他,拣最近的一块乱石坐下,一面艰难的吸气一面用力di住作痛的伤处。费伦垂下头,默默解除自己的佩剑屈膝半跪。“这是做什么?”自摇晃的发丝间瑟兰迪尔抬起一张缺少血色的面孔,瞥一眼地上的剑又看向自己的传令官。“我僭越职权擅自做出愚蠢的决定,请陛下将我免职,责罚我。”费伦说。“请罚……你倒有自知之明。”瑟兰迪尔冷语回应。费伦仍埋着头,并没有发现精灵王的眼中已不见严厉之色。等胸,口的阵痛稍缓,瑟兰迪尔回眸望向溪流的方位,露出思索的神情。“我没有能力控制溪水了,但这儿已经到了鹿跳礁。往上游大约十里,在喧吵溪的一条支流上我建筑了一道围堰工事——那是你回到林山之前完工的。你现在带领二十名精灵朝那儿急行军,去把围堰拆除掉。”
“您想利用它……”费伦抬头,眸心一亮。“是的,你知道该怎么做。”瑟兰迪尔回答。然而费伦眼中的光芒一闪即逝,被迟疑的神情代替,“敌人就要追上来了,怎么能让您……”“你想让我来急行军吗?”瑟兰迪尔咳嗽一声,挑眉斜睨自己的传令官。“属下不敢!”费伦急忙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瑟兰迪尔语气不善,唇边却转而浮起一丝笑意,只是显得苍白又虚弱。费伦没有说话,面上表情依然犹豫挣扎。过一刻瑟兰迪尔淡淡收起笑意,眸光沉敛下来,“有些事交给你我做才放心,费伦……如果将来辅佐莱戈拉斯,你要替我好好看着他。莱戈拉斯做事容易冲动,有亲近的人提醒才会……”“陛下!”费伦终于情急红了眼,罕有的打断精灵王的话,不过刚出声便意识到不妥,眼神闪烁的低头。“好,我不说了。”瑟兰迪尔挑眉。“陛下,您真的不能再……”瑟兰迪尔移开目光,重新笑着摆摆手,“快出发吧。再晚一点,恐怕你真的只能辅佐我儿子了。”
幽暗的丛,林里,几头座狼行在队首,后面跟着大队的半兽人步兵。座狼鼻贴地面前进,捕捉着腐叶里若有似无的气息。精灵们体轻灵活,行军留下的痕迹很少,只有嗅觉灵敏的座狼可以追踪。半兽人部队就这样一直行到喧吵溪边才停下来。座狼急躁的摇尾打转,朝着对岸龇牙发出凶恶的低吼,显然不甘心丢失了目标。半兽人首领胡洽汉策狼行到岸边,他身材矮壮偏又脖子粗短,一双精光毕现的小眼睛嵌在满脸横肉里。与格里斯纳克和夏拉格不同,他并非来自多尔戈多,而是来自更南方的褐地,之前袭击护戒队小船的正是这支部落。他们比自己中部和北部的同胞更矮小一些,但这并不代表凶残的程度有所减弱。胡洽汉在岸边观望一回,举起手中的长戈,一名半兽人立时爬上座狼和坐骑一道跳下了喧吵溪。
这段溪岸极为陡峭,两边都是湿滑的礁石,当中的水却不深。片刻后座狼渡到了对岸,不过上岸时爪子在礁石上打滑了好几次才攀上溪岸,摇头摆尾甩掉身上的水珠。“溪流里没有魔法!”见狼骑成功上岸,半兽人们纷纷窃喜。深溪谷的惨败让所有半兽人都对传说中精灵王的魔法心生恐惧。可就在这时,地底忽然传来一阵震动,溪流表面漩起大大小小的涡洞,仿佛热锅烧开一般!岸边的半兽人都惊得不由自主往后退缩。但数分钟后这震动过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溪水汩汩南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小地震而已,没什么可吃惊的,”胡洽汉再次举起长戈,“渡过去,继续追踪!别像多尔戈多那帮蠢货一样丢人!”听到首领下令,所有半兽人赶紧重新扛起刀斧盾牌。上百战士一起跃下溪流,成排的浪花在他们靴尖飞溅。
就在首列士兵渡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间嗖嗖的箭矢声响,最先渡溪的狼骑连人带狼栽倒进溪水里!“精灵就在对岸!”有人大喊。前排的半兽人赶紧扛起盾牌di挡,未下河的则解下弓箭对射,但大部分箭矢都只射中森林边缘的石块和大树,他们视野里仍然不见精灵的影子。胡洽汉挥戈挡下一支减速飞向自己的箭矢,见尾部竟没有翎羽,是支二度使用的残箭。胡洽汉顿时发出沙哑冰冷的嘲笑:“让他们射!精灵就快没箭了!箭一停我们就上岸,把他们统统杀光!”
他才说完,精灵的箭雨果然消失,似乎是特意印证他的话。胡洽汉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他的部下们已经都吼叫起来,加速向对岸攀爬。可当首批战士好容易沿着湿滑的礁石登上溪岸,纤细的箭矢又飞扑而至且支支精准。咽喉中箭的半兽人和座狼滚下礁石,砸到不少后继的士兵,所有人又不得不退回到水里。如此反复几次,胡洽汉气红了眼,亲自驱狼跳下喧吵溪。座狼奔过溪g,他在狼背上高喊:“给我分散!爬上去,爬上去!”这一回,半兽人在首领的驱策下不敢退后,也不再集中于一处登岸。有一些涉水向下游一点的位置,绵延百米的溪道里竟堆满了半兽人。
终于,冲在前方的半兽人再次攀上了岸。可刚露头,就有弯刀自荆棘丛里挥出,如收割庄稼一般将他们的头颅收走。无头的血尸滚落回溪水里,连凶残成性的半兽人也惊得四面散开。“精灵埋伏在荆棘丛里!”“精灵藏在树上!”慌乱的喊声此起彼伏,胡洽汉气得瞪着一双小眼睛说不出话。就在这时地底再度震动,跟着一阵轰隆的怒吼自上游传来!半兽人惊恐止步,望向溪流尽处。突然,溪水自弯道处开始暴zhang,沿着溪道撞入如同千军万马一般的大水!在这些半兽人眼中,浪feng上仿佛有白焰闪烁,所有身处溪流中,央的半兽人都瞬间被淹,消失在愤怒的浪潮中。那些尚未下水的士兵慌乱退后,已经下水但靠近溪岸的则拼了命的朝岸上攀爬。可沿岸都是些毫无着力点的光滑礁石,许多半兽人爬到一半仍旧跌落回水里,只略一浮沉便消失,溪谷里空留下他们刺耳的尖叫声。
胡洽汉的座狼倒是格外强悍,载着主人奋力跃回了东岸。胡洽汉浑身湿透,同样受惊不小。等洪峰过去水流稍缓,他忽然听对岸又传来惨叫——大队的精灵士兵不知何时阵列在了西岸之上,将之前所有爬上岸的半兽人杀得一个不留,荆棘丛里浸透了黑血。胡洽汉双目通红的瞪视对岸,这时瑟兰迪尔驱策战马穿过队伍,行到岸边朝矮小的胡洽汉微微偏了下头,仿佛表示“还想渡水请随意”。“给我弓箭!”胡洽汉一声暴吼。驾下的半兽人赶紧将自己的武器奉给主人。胡洽汉奋力拉开弯弓射出一箭。但对岸金发的精灵王只略牵动缰绳,马匹退后一步,近卫们立刻持盾将箭挡下。胡洽汉又气急败坏的环视四周,见手下虽然损失过半,数目仍然超过对岸的精灵。于是他扔开弓箭举起长戈,朝剩下的半兽人狂吼:“杀过去!把那些精灵撕碎!谁要割下精灵王的脑袋,我把酋长让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