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兰迪尔醒来的时候,见洒满春日暖阳的窗口栖着一只乌羽发亮的渡鸦。虽然浑身倦怠,他还是调整下姿势将左臂枕到脑后,与那有灵性的鸟儿对视。“巴德来信了?”精灵王问。鸟儿没有吱声,眼珠转了转。“那是丹恩?”鸟儿还是没有动。瑟兰迪尔挑了挑眉承认自己遭遇挫败。这时一只小角鹿猛地跃上窗台,将鸟儿扑棱一下惊飞了。瑟兰迪尔瞪一眼捣乱的家伙,小鹿却毫不畏惧的跳回到床前,伸出舌头舔了舔他搭在床沿的右手。瑟兰迪尔翻过掌心轻握了下小鹿的下巴,“你每天比加里安还准时。”话音刚落,卧房门外就传来王室总管的敲门求见声。小鹿呦呦叫着朝房门跑去,瑟兰迪尔懒声答应:“进来吧。”
加里安一路走一路被小角鹿缠住腿脚,不过总管显然已经习惯,除了手捧衣物,还带来一封信。等放下这些东西,加里安愉快的说:“陛下,您今天的气色比昨天要好。”瑟兰迪尔无动于衷的坐直一些,随手按揉着胸口的痛处,自孤山一役后这疼痛便不曾离开他。“收到信了?”他问。加里安换上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回禀:“信不是殿下的。”“当然不会是他的,”瑟兰迪尔没什么好气的说。加里安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得,竖起食指指向天花,“啊,莱戈拉斯殿下上上个月刚来过信。”精灵王投去冷冷的一瞥,总管大人随即住了嘴。
等仔细服侍瑟兰迪尔穿好王袍,加里安告退说:“我先去准备早餐了,陛下。”“去吧,”瑟兰迪尔淡淡吩咐,“把要处理的文件也准备好,通知海拉尔来见我。”等加里安带着饿坏了的小角鹿走后,瑟兰迪尔坐到书桌旁,翻看那封孤山来信。信封上的字迹并不陌生,他欣然捉起拆信刀裁开封口,一撮草籽立刻从中散落到桌面上。随附的信纸上写着两行墨迹深刻但歪七扭八的通用文:“这是铁线草的种子,请把它种在陶睿尔的墓旁,到了夏天它会开出银白色的花朵。”瑟兰迪尔一手支着腮,一手捻起这细小的种子端详,慢慢的神情沉寂下来。
“今天阳光很好,正适合您到林地里走一走呢,连医官也没理由反对,”听说精灵王处理完政务想要出门,加里安兴奋起来,“不如我带上野餐的东西,陪您到林地里喝一杯吧。”瑟兰迪尔躺在摇椅里,小鹿乖乖蜷在他的腿边,不时抬起刚冒茸角的脑袋蹭蹭他的膝盖。精灵王一面翻阅手里的植物笔记一面说:“还要记得带上手锄和水壶。”“啊,是孤山又有种子寄来吗?”机灵的总管恍然大悟,“再这么下去,陶睿尔的墓园就要变成异国植物园了。最初种下的那棵小松树和尤加利树都有这么高了,恐怕尤加利树会更高一些。”加里安说着在自己身侧比划了一下。“是啊……”瑟兰迪尔随口接道,目光停在上个月刚亲手画下的一页图谱上——来自亚尔诺的尤加利树有成对生长的心形叶片,而孤山松是四针一束,和密林的三针松有很大的不同。“等殿下回来看到陶睿尔的墓园这么漂亮,一定会很满意。”加里安捧着托盘凑近,伸长脖子去瞧精灵王的植物笔记。“我看倒是未必。”瑟兰迪尔漫不经心的挑一挑眉,腾出手拾起托盘里的药碗,把那些苦涩的药水尽数饮了下去。
惨烈的五军之战至今已过去四年多,河谷镇的重建基本完成,巴德将镇子治理得井井有条。他的儿子巴恩今年已经十七岁,是个能干的小伙子,开始负责押运来往密林的商队。河谷镇的名产——玩具和烟花,也开始重新售往西方。另一方面,山下王丹恩召回了许多流浪在外的埃雷波尔矮人,孤山的炼金炉再次熊熊燃烧起来。当初那支远征队幸存了十位矮人,他们全都成了丹恩的得力助手。尤其奇力深得丹恩的信任,已经是朝中的重要大臣。而远在迷雾山以西,一支游侠队伍在亚尔诺荒原上活动。
他们刚刚伏击了一支外出“打猎”的半兽人队伍。经过好一场厮杀,山丘边缘的斜坡上到处躺卧着半兽人和座狼的尸体。人类骑士都跳下马,动手扒掉半兽人身上的铠甲,然后把尸体堆垒到一起方便焚烧。其间一名着灰绿衣衫、身材修长的金发战士不时弯下腰,从尸体上拔出较为完整的箭矢,再回收到背负的箭筒里。如果留意他的耳廓形状和瞳仁的颜色,会发现他不是登丹人,而是一名精灵。过了一会儿,队伍年轻的首领绕过尸体堆,直走到他的身边。“真抱歉,莱戈拉斯,最近都没办法为你补充到足够的羽箭。”阿拉贡说。“没关系,我还有刀,”莱戈拉斯直起身,以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好友,“不过下个月我一定得去趟跃马镇了,我的刀刃需要修一修。只是我担心,那儿的工匠未必能让它恢复如初。”“是啊,你需要的是密林的炉火与同胞的手艺,”阿拉贡说着拍了拍他的肩,神色复杂。“你有话要对我说?”莱戈拉斯敏锐的指出。“我想请你陪我坐一会儿,美丽的朋友。”阿拉贡一贯苍白又严肃的脸上罕有的露出了笑容。
两人慢慢登上小山丘,坐在可以俯瞰整个斜坡的地方。阿拉贡的族人,高大的登丹骑士们很快点燃了尸体底下的柴禾。恶臭的黑烟慢慢升腾起来,直到高空才被这个季节的微风吹散。战士们围坐到一起吸烟喝水,有人开口唱歌,歌声低沉又悠扬。在亚尔诺游走的这些年月里,莱戈拉斯也学会了登丹人的歌,他以清朗的嗓音跟着唱起来。阿拉贡从怀里掏出一只烟斗点燃,一面享受同伴的歌声一面望着暮色中的荒原尽头,仿佛身后的树木一样沉默。等莱戈拉斯一曲唱完,他由衷感叹说:“再没有哪个种族比辛达精灵的歌喉更美了。即使叹惋人寿短暂、岁月无常的歌词,由你唱来都不再令人觉得悲伤。可惜,不知要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次听到它——我就要离开这儿了,朋友。”
“你要回瑞文戴尔吗?”莱戈拉斯问。这四年里阿拉贡都不曾回过那座要塞,不曾见过亚玟,只是时常与林谷双子联络,或一道杀敌行动。莱戈拉斯也深深敬佩那两位勇敢的半精灵朋友。然而阿拉贡却沉浸在烟雾中摇头,“不,我要去南方,去海港的国度。”莱戈拉斯一听有些吃惊,“你要离开你的族人?”“可以这么说,贺尔巴拉将在这段时间里取代我的位置,本来我们也经常分散行动。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会仍然和同胞们在一起,”阿拉贡说着转过头,深邃灰湛的眼睛盯着精灵,“我打算隐瞒身份去刚铎,那儿的摄政王埃克西里昂二世正在招募士兵。”“你要去刚铎做雇佣兵?”莱戈拉斯的神情由吃惊变成了彻底的不理解,清秀的眉皱拢起来。阿拉贡微微眯眼,面色凝重的说:“刚铎和洛汗一向兵强马壮,如果它们都到了必须招募雇佣兵的地步,那南方的情势一定不容乐观。在刚铎也生活着我的登丹同胞、我先祖的子民。现在去那儿,我只是顺应自己的心——去我最想要为之而战的地方战斗。”
“最想要为之而战……”莱戈拉斯不禁轻声重复,心底的某处隐隐刺痛了一下。阿拉贡再次拍拍他的臂膀,“这些年里你陪我出生入死,我万分感激,朋友。到分别的时候我会期待下一次相会。”莱戈拉斯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呼出口气说:“我也该回家了,阿拉贡。森林在呼唤我,我没有理由再逃避。”“逃避?”这次轮到阿拉贡感觉意外。莱戈拉斯微微的笑了下,神情带点自嘲。“四年前我在荒原上找到你的队伍,曾告诉你,我是奉父亲的命令来协助你。这不是假话,但我也隐瞒了自己离开密林的初衷——我其实是在逃避我的过错,逃避那个满载回忆的地方。”阿拉贡没有做声,只是静静的吸着烟斗听他说下去,面上带着关切。
“可你刚才的话让我想明了一件事,”莱戈拉斯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这四年里我的确逃掉了痛苦的重压,和你一起战斗让我能够不总去想自己犯下的那些可怕错误,但同时也逃避掉了应当承担的责任。你就要去为刚铎、为南方的同胞而战了,我也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莱戈拉斯说着起身,背负长弓挺立眺向东方,微风拂动他的金发和身后染满旅尘的斗篷。苍茫暮色里,他能望见迷雾山的皑皑雪峰,但望不见更远的地方。“最想要为谁而战?除了密林和我所深爱的父亲,我想不出其它答案。”
这之后初夏的某日,阿拉贡告别了族人,只身孤骑前往南方。他经过洛汗国境,最终抵达了刚铎的王城米那斯提力斯。他在摄政王埃克西里昂二世麾下服役,二十余年里从士兵升任将领,没有表明过自己的身份。于是人们称他为“索隆吉尔”,意思是“星之鹰”——因为他行动迅速、目光锐利,并且佩戴着闪亮的银星。而另一方面,登丹队伍里的精灵战士,也在阿拉贡离开的那天不见了。有人说,阿拉贡走的时候风中传来精灵语的歌声,那是在为友人送别。但没人看见歌者的影子,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时间由夏入秋,密林的枫叶红了。一匹白马跨过溪壑而来,载着风尘仆仆的骑士。在林路入口处,莱戈拉斯跳下马背。他眼前的两棵大树还是老样子,枝干上缠满藤蔓与发黑的青苔,就像留着苍苍胡须的两位人类老者。莱戈拉斯亲昵的拍了拍它们,才牵着坐骑踏上树木之间的蜿蜒林路。秋阳在他身后退却成入口的余光,他走进了父亲的幽暗王国。蕴含枯叶味道的空气逐渐充满他的胸膛,让他觉得微微发闷又由衷的心满意足。他快有五年没有回过密林了,这五年里他只在烈日暴晒或阴风肆虐的荒原上活动。但他的双目仍旧为这幽暗的光线而生,双耳仍能辨听松鼠爬虫的细微活动。树木在他周围摇曳低吟,诉说这五年的时光。
“莱戈拉斯殿下!”——忽然一声叫喊从枝桠间传来。卡洛芬德林灵巧的从藏身处跃下林路,跟随他现身的还有一整支巡逻队。“殿下你真的回来了,不是传信的鸟儿!”卡洛芬德林开心的说。莱戈拉斯一脸严肃的走上前,给了自己幼年时的刀剑老师一个大大的拥抱。卡洛芬德林不禁露出意外又欣喜的表情,“你还认得路吗?殿下。需要我陪你回林山吗?”莱戈拉斯松开他,扁一扁嘴瞪他一眼,“五年时间还不至于让我忘掉家门怎么走。”卡洛芬德林又接着问:“怎么不先送信回来呢?我们没有为迎接你做任何准备,陛下也一定会很吃惊。”莱戈拉斯狡黠的转了转眼珠,“这正是我想要的。听我命令,不许派斥候通报。”
尽管莱戈拉斯不肯让卡洛芬德林陪同,这位自从挨了禁闭之后就格外恪尽职守的卫队长还是坚持策马跟随。四日后,两人终于进入林山。到这儿,树木终于变得稀疏起来,空气也清新流通。尚好的阳光透过枝桠间隙洒落在林路上,映着遍地的枯叶好像碎金子一般。“父亲会在操演场吗?”莱戈拉斯照着过往的经验猜测。这样好天气的下午,精灵王通常不会放过折磨海拉尔和部队。卡洛芬德林却听得愣怔了一下,之后回答:“应该不在。”“你怎么知道?”莱戈拉斯瞥他一眼,“你不是和我一样刚回来么?”卫队长的表情明显有些尴尬。莱戈拉斯虽然疑惑但没有再问,两人默不作声的继续骑行。到长桥边,见王子殿下归来西尔凡马夫们一阵激动,殿下本人却没有太多心思接受他们问候。甚至连武器也没有卸除,莱戈拉斯便快步通过了长桥。卡洛芬德林赶紧跟上去。
觐见大厅的石门意外紧闭着,莱戈拉斯将掌心覆在那些阴刻的藤蔓花纹上用力推开。石门吱嘎,厅内光线一片晦暗,完全不似记忆中那般灯火通明,四壁有许多火把都被刻意熄灭了。“这是怎么回事?”莱戈拉斯问。不等卡洛芬德林回答,他兀自踏上觐见石道,一路登上台阶走到高高的王座前。没有卫兵,没有侍从,踏道上、座椅上蒙着的薄薄灰尘丝毫不能逃脱他敏锐的眼睛。莱戈拉斯茫然四望,他的印象里,觐见大殿还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空阔寂静过,甚至透着深深的寒意。莱戈拉斯在空王座前呆立了一会儿,才又慢慢的折返门前。卡洛芬德林朝他低下头说:“陛下已经很久没有在大殿理政了。”
莱戈拉斯眉心紧锁着走出来,一路又转向餐厅。同样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虽然能看出时常打扫的痕迹,但这绝不是每日使用的房间该有的样子。由于有窗所以室内并不特别幽暗,但餐桌上没有插花、也没有酒器,一切都冷冷清清。莱戈拉斯眸光闪烁着,扣住桌沿的手慢慢握紧,“费伦呢?我要见他。”卡洛芬德林原本紧张的表情意外放松了,露出笑说:“连我也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自从他结婚以后陛下就不让他履职了,他大概正和美丽的妻子享受儿女时光呢。”“是吗……”莱戈拉斯轻声的说,“那加里安呢?”“十天前被陛下派去埃雷波尔送信了。”听到这儿莱戈拉斯迅速转身离开餐厅,径直走向精灵王的卧房。然而更令他惊讶的情况出现了——连卧房也是空的!
“Ada在哪儿?!”莱戈拉斯站在房间当中问。他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心中莫名的不安。卡洛芬德林倒很镇定,从外室到内室转完一圈后回禀:“陛下不知道你回来,大概去林地了吧。”莱戈拉斯紧抿着唇沉默了一刻,之后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