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山脉由北至南,各处可以通行的隘口上,数目庞大的精灵与人类部队正在艰难地翻越。这支来自林顿与亚尔诺的同盟军,在瑞文戴尔作短暂的集合整军以后便兵分多路东进。各路领袖约定,盟军将在安都因河谷再度集结。而与此同时,大河东岸有一骑快马闯入了林地王国的核心。马背上的骑士披着墨蓝色的斗篷,斗篷底下是褐色的衣衫——他怀里藏着诺多最高君主吉尔加拉德写给绿林之王的书信。这位精灵便是吉尔加拉德的传令官埃尔隆德。他血脉中同时继承了辛达、诺多、迈雅与伊甸人的血统,但样貌更像诺多族精灵。自愤怒之战后他便专心侍奉诺多至高王,成为吉尔加拉德的左膀右臂。
欧瑞费尔在林地大殿中接见了埃尔隆德,向他致以欢迎。旁列在侧的林山贵族们纷纷朝这位来自西方的半精灵投去赞叹的目光。无论在精灵还是人类之中,埃尔隆德都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长发如同破晓前的阴影一样黑暗,双眸如同清澈的傍晚一样灰湛,发色与瞳色都明显区别于辛达或西尔凡。他的相貌非老亦非少,微有岁月的痕迹。作为精灵他其实仍然年轻,作为人类却算得上身经百战,气魄中透出沉稳与睿智。他对人类和精灵的宫廷礼仪都极熟悉,此刻以辛达的方式向欧瑞费尔低头行抚胸礼说:“尊贵的绿林之王,吉尔加拉德陛下令我向您转达他的诚挚问候。”
这之后他开始详细陈述南方的局势和索伦的狂妄行径。黑暗暴君点燃的战火点燃了刚铎的土地,令登丹皇族被迫颠沛流离。他也提到了吉尔加拉德与伊兰迪尔在风云丘的会晤与结盟,并将吉尔加拉德的亲笔信从怀中取了出来。一直挎剑立在王座之侧的瑟兰迪尔走上前,自他手中接过信,再转呈给欧瑞费尔。大殿里一时沉寂下来,王座上的欧瑞费尔神情严峻地读着信。
等国王读完整页信纸,埃尔隆德十分诚恳地说:“尽管林顿已出动几乎所有的兵力,并有刚铎和亚尔诺的努曼诺尔大军作为同盟,吉尔加拉德陛下仍然担心盟军的实力不足以击溃索伦。黑暗暴君深藏在阴影之地,从未显露过全部力量。陛下十分期望能得到林地王国的支持,和您结成同盟共抗暴君。”
欧瑞费尔抬起目光,神情略微冷淡地说:“信里写的内容与我知晓的情况一致,吉尔加拉德的心意我也清楚了。但结盟或者出兵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决定的。在我没有做出答复期间,请你在林山住下等候,享受我的子民们热情的款待。”
“无论您的答复如何,吉尔加拉德陛下表示他都将尊重您的决定。但原谅我恐怕无法接受您的好意,因为情势不等人,我必须在明日就赶回联盟军中去。我十分期望您能给我以荣幸,让我返程时为我的主人和联盟军带回去好的消息。”
“你真是名合格的信使,埃尔隆德,”欧瑞费尔神情玩味地说,“但现在,你看起来已经十分疲惫了,还是先接受我的安排下去休息吧。”
埃尔隆德不再多说,立刻行礼告退,加里安上前来为他指引。当两人离开觐见大厅,欧瑞费尔轻轻挥手遣散了神色各异的大臣们,厅中只留下瑟兰迪尔。欧瑞费尔步下王座,将手中吉尔加拉德的信递给自己的儿子。
“我从来不与诺多族有什么往来。埃尔隆德若不是身承辛达王室的血脉,我也不会允许他进出绿林。”
“看来吉尔加拉德正是猜到父亲的想法,才派埃尔隆德来当使者,”瑟兰迪尔快速浏览了整封信,心有所思地将信纸慢慢折叠起来,“吉尔加拉德是闻名西方的王者,埃尔隆德又是庭葛王的后裔,父亲您打算怎么答复?”
“我的想法没有变,依然不愿与诺多族有任何瓜葛,”欧瑞费尔说,“但信中所书的都是实情,与洛丝萝林传来的消息一致,看来南方的情势真的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关于出兵的事,你怎么看呢?”
“我遵从父亲的旨意。”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遵从我的旨意,而不抢着发表你的见解?”欧瑞费尔转过身,似笑非笑地审视自己的儿子。
“因为实在难以抉择,父亲,也必须顾虑贵族们的意见。”瑟兰迪尔交抱双臂斜斜靠在王座边,露出点无可奈何。
“那你认为出兵的理由是什么?谁会赞成出兵?”
“南方的西尔凡家族会赞成,”瑟兰迪尔不假思索地说,“在索伦被登丹人带去福岛囚禁之前,黑暗势力已经侵蚀了阿蒙兰地区。那时候索伦建造的多尔戈多要塞至今无法被推倒,在森林中继续投下深重的暗影。西尔凡们已经再不敢进入南部地区居住。如果这一次又放任索伦的势力发展,恐怕不久他就会卷土重来——荼毒您的林地,令您的王国全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那么反对的理由呢?”
瑟兰迪尔垂下视线沉默一会儿,才说:“索伦回到中土后,目前只是盘踞在灰烬山脉一带,尚没有入侵绿林,也没有向您宣战。我们是否有必要现在就出兵,去为南方的人类打一场恶仗?以我们的鲜血和牺牲去换取异族的感恩戴德?”
“异族的感恩戴德?这听起来真是件毫无指望的可笑事。”欧瑞费尔真的摇头笑了笑。但很快,凝重的神色重返他的眉宇之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听到许多这样的质疑了。”
“您的意思是……决定出兵了?”瑟兰迪尔倏忽站直了身形,诧异地看向自己的父亲。从欧瑞费尔坚定的目光中他找到了答案。“可是……我们的装备与操演一向只重视林地作战。除了辛达原部装备合金铠甲,西尔凡们都只有轻便的熟皮甲或木片的鱼鳞甲,这样恐怕很难与魔多的敌人抗衡。要出兵的话,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做准备。”
“大战在即,恐怕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了,”欧瑞费尔说,“有我们的力量加入,联盟军才可能对魔多形成包围。如果我们不出兵,吉尔加拉德又战败,南方的战火会很快蔓延到绿林。到那时候,我们就只有孤军应战了。”
“的确如父亲所说,我的心其实也倾向于出兵,”瑟兰迪尔点一点头,“即使我们的装备不如敌人,集合全绿林之力仍旧是一支实力不可小觑的大军。何况南方的安危牵连到洛丝萝林。我们和萝林渊源匪浅,埃勒林的子民饱受邪恶的侵扰,作为盟国我们不能一直坐视不理。基于这两点理由,我想贵族们不至于提出太激烈的反对。”
“但还有一种反对的声音你未曾考虑到。”
“请父亲指出。”瑟兰迪尔抬起疑惑的眼睛。
“精灵与人类结成同盟,你认为谁会是盟军的最高领袖?”
瑟兰迪尔迟疑一下,说:“如果没有吉尔加拉德的扶持,刚铎和亚尔诺王国甚至都不可能建立……”说到这儿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我不信任那些曾经残杀我族的诺多精灵。”
欧瑞费尔的语气并没有太多的波动,但刹那明亮摄人的眼睛证实有许多往事正在他记忆之海中翻涌激荡。这样的神情,瑟兰迪尔已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在父亲的面上表露过。
“如果我接受诺多至高王的统领,由吉尔加拉德对我发号施令,我要怎么面对随我东迁的多瑞亚斯子民?”
瑟兰迪尔的记忆也被父亲的话点燃,刹那间眼前闪过布满断剑残枪的大厅、流淌鲜血的石阶、被死亡笼罩鸦声阵阵的瑞吉安森林。湮没于岁月尘埃中的往事全都历历浮现,令他无话可说,心事沉重地低下头。
“我做好决定了,”沉默许久后,欧瑞费尔才再度看向自己的儿子,“明日令埃尔隆德回话吉尔加拉德——我同意出兵,但我的子民只受绿林将领的统率,不受诺多号令。”
第二日,瑟兰迪尔于林山送别埃尔隆德。得知欧瑞费尔的答复,埃尔隆德忧虑地说:“同盟作战却不受统一号令,对你们或者盟军来说都实在是件冒险的事。我仍怀着希望,国王陛下能在大战之前改变心意。”
瑟兰迪尔却说:“统一号令固然重要,但战场传令不易、执行更难,将领临阵应变更加重要。当号令彻响时各路大军齐头并进——这也是我所期望见到的。”
这番话令埃尔隆德眼中的忧虑减少了一些,他甚至会意地一笑:“我早就听说绿林的王子手握重权、行事果断。你本人比传说更令我惊讶,你的承诺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我可并没有承诺什么。”瑟兰迪尔轻轻挑一挑眉。
“那么,就愿一切如你我所共同期望的。”埃尔隆德立刻纠正自己的话。
“我不反对这个表述。”
埃尔隆德再度笑了笑,和来的时候一样披上用于掩饰身份的连帽斗篷,优雅利落地翻身上马。调转缰绳时,他回望着松柏苍郁的林山、殿门前高耸矗立的精凿石柱问:“听说这里是仿照多瑞亚斯营建的,传闻是真的吗?”
“多瑞亚斯之美,比你眼前所见更胜百倍。”瑟兰迪尔说。
埃尔隆德眸光闪动地环顾四周,仿佛为了记取这里的一石一木。之后他才向瑟兰迪尔作最后的致意。
“再会了,绿林的王子!辛达的白剑!”
望着黑色骏马与马背上的骑士绝尘而去的背影,瑟兰迪尔神色微微变了,抬手抚于胸前郑重地行礼:“战场再会,露西安大人的血脉。”
这之后,阿玛蒂尔也效仿欧瑞费尔的做法答复了吉尔加拉德,绿林与洛斯萝林两支主要由西尔凡精灵组成的大军加入了联盟,但各自保持着独立。西方部队翻越迷雾山脉抵达安都因河谷是在夏秋之交。其中来自林顿的精灵部队军容最为整齐,战士们全都披挂合金铠甲、佩剑执戈,头盔的护额与护颊和他们的脸密合,盔顶被铸成锋锐的斧形。比起精灵的队伍,伊兰迪尔与两个儿子统领的登丹人部队也毫不逊色,且战士多半都是骑兵,人高马健、声音洪亮,气势十分雄壮。来自刚铎侯国伊瑞奇的战士普遍要矮小许多,军容也略散乱,不过战士们遍体纹身,形容倒也十分剽悍。
当这支声势浩荡的队伍行到宁格洛隆附近的时候,安都因河东岸忽然传来悠长的号角声,一声接一声,一共吹响了三次。这里接近绿林的南缘,正在行军的士兵全都凝神望向东方。隔着河床与荒滩,森林仿佛一堵深绿色的高墙。终于,绿墙动摇了,一队披挂锡灰铠甲的长枪骑兵率先鱼贯而出,招展的绿色旗帜之后跟着出现庞大的步兵队伍!一时间,浅滩之上浪花飞溅,精灵们的长枪与弯刀一片刃光雪亮!仿佛约定好一般,大河西岸洛丝萝林的山岗上也传来号角声,阿玛蒂尔的部队也出动了!更加令人吃惊的是原本紧闭的凯萨督姆城门也在此刻轰然开启,由都林四世率领的全副铁甲铁靴、腰别利斧的重装矮人战士狂奔而出,大河两岸的土地都在人们的脚下震颤!
盟军各路领袖很快汇聚在一处。埃勒林先向欧瑞费尔行礼,之后瞧着瑟兰迪尔说:“不知安加赫尔是否仍然像在卡洛克渡口挥砍时那般锋利呢?”
瑟兰迪尔回应说:“你的弓箭又有多久不曾在迷雾山猎杀半兽人了呢?”
两位好友相视而笑,为能够再度并肩作战而高兴地互相击打了一下长剑与弯刀。安罗斯是第一次担当副将,他穿着一身闪亮的金褐色铠甲骑行在父亲的身侧,个子比埃勒林更高,样貌也更出众。埃勒林一脸骄傲地向其他盟军领袖介绍跟随自己出征的儿子。在洛丝萝林军中,瑟兰迪尔还意外见到了洛斯萝睿尔。披挂鳞甲、戎装飒爽的她如今是射手们的队长,这支射手队伍紧跟在刺绣星之花的战旗之后。望着她果敢坚定的面庞,瑟兰迪尔才意识到那个原本跟着安罗斯亦步亦趋的女精灵已经受封为将领,不会时常到绿林传信了。
联盟军在格拉顿集结完毕,狂呼高喊接二连三从人类的队伍传递向矮人和精灵的队伍。所有战士无论种族都杀意腾腾,为即将到来的激战亢奋难抑。埃尔隆德将盟军的金色旗帜献给吉尔加拉德,黑发的诺多至高王飞身纵马至联盟军的最前方,亲自高举起盟军的战旗,同时大喊战呼:“暴君的末日来临!”
所有听见呼喊的战士也都高举起手中武器,齐声回应:“这日终于来临!”
数十万战士的呼喊声填满了河谷,在山脉与森林的绿墙之间回荡,振聋发聩。恢弘壮丽的军容、各色飘扬的旗帜令迷雾山的鹰群也为之久久盘旋长鸣,不愿飞离。自维拉点招大军讨伐魔苟斯之后,中土大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这样规模的部队集结,汇聚起如此多能征善战的贵族与将领。接下来的十余日,联盟大军不断沿着安都因河谷向南推进,渐渐行出河谷,越来越接近灰烬山脉之前的达哥拉——日后被称为“战争平原”的地方。大军在达哥拉北境停留了数日,伊兰迪尔的两名儿子伊西铎与安那瑞安率先带领登丹人出动,打了联盟军成立以来的第一仗,成功收复了被索伦夺走的米那斯伊希尔城。这期间后方粮草的运送不断加紧,盟军暂时驻扎在艾明莫尔一带,商榷进攻布阵的事宜。
进军达哥拉前的最后一个傍晚很快到来了,瑟兰迪尔结束营地巡查后回到自己的军帐,发现立在帐前的侍卫正回过头朝门帘的缝隙中偷看,他认出那是传令官费瑞的儿子费伦。
“怎么了?”瑟兰迪尔问。
年轻的精灵吓一跳站得笔直,脸立刻红了:“殿下您不在的时候有位客人来拜访您,他好像在里面……”
“这种事为什么不马上向我报告?我正和你的父亲在一起。”
“因为客人说……他刚好有点事情要忙,他一边忙一边等您回来就行了。”
这回答令瑟兰迪尔有些意外。他越过费伦掀帘进去,不想立刻忍不住笑了——军帐中明明有椅子,这位客人却偏偏在毡毯上盘腿席地而坐;身处无人的帐内,却还严严实实地裹着连帽斗篷。他面前的毡毯上放着一只空了的酒瓶和两只一模一样的行军壶——瑟兰迪尔辨认出其中一只是自己常用的,刚才巡查时留在了军帐里。他毫不怀疑,灌满水壶的东西已经不是水了。
“一位王上兼军队的统帅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子民随便离开营地。”瑟兰迪尔说。
“我倒想传信要你来我的王帐里见我,可就怕我那些愚笨的属下把这口信带变了味儿。”
客人说着将属于瑟兰迪尔的水壶扔过来。瑟兰迪尔伸手轻松接住,拇指轻轻揉摩着木塞,含笑的目光停在对方身上打转。
“我父亲不允许军中饮酒,你知道的。我可不想在这儿破坏规矩。”
“那就别在这儿喝了。我正好觉得你的帐篷太矮,闷得慌呢。”
客人抬头看看帐顶,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瑟兰迪尔见他的兜帽随着仰面的动作褪了下来,露出被烛火照亮的褐色长发与埃勒林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