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不用买山钱,独坐深篁隐碧天。
问心林作为文院炼心宝地,在临安府中颇具名气,文曲碑前一片幽篁问心林,更是惹得不少炼神修行者向往而行之。
但大多时候,问心林皆处于隐秘之态,唯有文院每次大考,表现优秀,并且于文曲榜上留名的儒生,方有资格踏足问心林,洗涤心神。
传闻幽篁问心林中的竹林,万年前文院开创之初便已然存在,有文院圣儒于此地论道,潜移默化的影响着竹林中每一片竹叶。
所以,问心林竟是被文院拿出当做本次春闱修行者修为检测标准的时候,哪怕是礼部官员亦是吃惊不已。
在得知这个决定,乃文院三位夫子同时作出时,更是心头疑惑,难不成三位夫子真的是偏心文曲榜上那些儒生吗?
文曲榜上儒生大多都行走过问心林,有过经验,对问心林中行走路线会有着更清晰且明确的规划。
可夫子们就算偏心,他们也不敢言及。
一时间,礼部官员们神色复杂,只能默默于问心林外观摩着。
出乎他们意料,率先入林者,不是文曲榜上的诸多儒生,反而是一位模样俊朗,腰杆笔直的白衣少年。
“这位便是安大家吧……一手墨竹惊动临安,未曾想,今日来走幽篁问心林,不知是否能对其墨竹作画理念产生新的影响。”
礼部有官员自是认出了安乐,不由开口说道。
安乐的墨竹颇有名气,但真正扬名,被人所熟知,还是那雨夜于西湖之上痛揍王勤河之事。
二夫子庞纪捋着胡须,眯着眼,略带几分好奇与期盼,似期盼这少年能给他带来些惊喜。
另一边,瞠目结舌的诸多文曲榜儒生们,亦是回过神来,一个个面色皆是不太好看。
微风吹拂,吹来竹海泛波涛。
一位文曲榜的儒生,感觉风头被尽数抢去,不由言语中有些酸涩:“这位安大家还真是……鲁莽的很,问心林中竹枝幽幽,稍有不慎,心神便会迷失其中,不在林外捋清楚进去该走的道路,便一头扎入其中,怕是走不远。”
“入问心林,先在林外以心神观林中竹路规律,从滔滔竹海中寻得一条留有前人步伐贯通至文曲碑的路,入林前的心神观摩,相当于与林中古之圣贤进行一番对弈。”
“安大家好歹是举人出生,怎的连这点都看不透?”
也许是有人开了头,文曲榜上的儒生们相继开口,言语中的酸味,让一旁背刀的韩狮是真捏鼻子都受不住。
“酸熘熘的作甚,也许安大家能一路贯通无阻的就抵达文曲碑下呢,入林前观摩那是你们的规矩,是你们的常识,强加到安大家身上做甚?”
韩狮不客气的直接怼道,本就是暴脾气的他,最烦就是这些酸熘熘的儒生。
安乐虽然也是读书人,但非是文院读书人,曾引得武魁石升气血狼烟,又执小圣令,于西湖上痛痛快快的击败王勤河。
这样有实力、有战力、有魄力的读书人,才是他韩狮敬重的对象。
就像李幼安将军那般!
韩狮越说越怒,迎着那些文曲榜儒生们瞪来的眼神,他直接怒瞪了回去,当真犹如一头怒狮。
遂不再理会这些人,背着大刀,怒气冲冲的一头跟随在安乐身后,扎入了问心林中。
不到五个呼吸。
韩狮便又怒气冲冲的走了出来,看着外面一群盯着他的人,拍了下脑袋,回瞪诸多儒生。
“谁特娘的把老子拉出来的?!”
粗鄙庸俗!
果然是武庙那群粗鲁武夫中走出来的货色!
不少文曲榜上的儒生冷笑起来。
二夫子则是轻笑道:“你静下心,平心静气再入林,否则你还会很快走出,到时莫要大家都越走离文曲碑越近,你反而越走越远。”
面对二夫子,韩狮还是敬重的,抱拳作揖,鼻子喷薄下热气,压下心头恼意,嘴中开始念念叨叨,闭目冷静起来。
文曲榜上的儒生们冷笑一句,遂开始继续研究问心林的线路,一边等待看安乐的好戏。
名震临安的安大家在问心林中出糗,那可就有意思了。
……
……
文院问心林开启,隐约间有一股清气冲入天穹,许多强大的炼神修行者,元神皆有所动,有所感觉。
小径通幽处有一茅屋。
茅屋中,两位老人对坐,正在对弈,黑白棋子宛若蕴含阴阳,对落之间,似有隐晦光芒迸动。
大夫子朱火喜与三夫子王半山在对弈。
“少年惹来文曲碑动,不知可否行至碑庐之下,大抵应该是可以,就不知能否观文曲碑而凝聚出文胆。”
朱火喜轻笑,执白落子。
王半山盯着棋盘,满头大汗,眼中俱是认真且凝重之色,彷佛棋逢对手。
捏起黑子,犹犹豫豫半天都不得落下。
大夫子朱火喜微不可查的摇头,心中哑然,这王半山,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臭。
“文胆这种东西看缘分,那安乐敢做出这等大气磅礴的北伐檄文,区区文胆不在话下,就是不知能否引出浩然气,加持己身。”
“文院发展万年,到如今,院中身具浩然者,当真是越来越少了。”
王半山轻声道。
遂眯眼落下一子,但刚落下就有些后悔了,便欲要拿起来。
朱火喜摇头,飞速取一白子落下。
“你乃文院三夫子,下棋无悔这样的品质可不得丢。”大夫子朱火喜轻笑。
“浩然本就难得,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朝堂越是鼎盛,蚀骨繁华便越多,消磨读书人心头意志,如今大赵南迁五百载,繁华至极,这临安夜夜笙歌,太多诱惑。”
“读书人又如何能秉持心中一口正气,聚出浩然呢?”
“聚浩然者,不仅仅要有品质,更要有与之相匹配的学问,如今读书人都沉迷繁华,不去钻研学问,如何有浩然?”
朱火喜轻叹:“庙堂的兴盛转衰,俱是从此开始。”
三夫子王半山倒是不以为意:“当文院儒生们与庙堂权贵牵扯不休时,便注定了如此,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这些老骨头,表达自己思想,他们听与不听强求不得,保证文院传承不断,便足以。”
“你可真是洒脱。”朱火喜道。
王半山摇了摇头:“非是潇洒,当叫见多了失望,便不再抱有希望。”
“至于安乐能否引浩然,其实在他自己,看他引或者不引,这少年能够得赵黄庭赠青山,配的起青山,引浩然自然不在话下。”
引不引浩然,在于安乐愿不愿……
王半山的话让朱火喜愣了下,竟是如此看好这少年吗?
……
……
墨池的躁动安乐早有察觉,一直被他以心神压制,未曾有乱象。
不过,当他一放开心神,墨池便弛掠而出,钻入了幽篁林中。
安乐对此是真颇为无奈,就宛若脱缰的马儿似的。
对于问心林,安乐还真颇为期待,一处炼神的宝地,他如今的炼神境界,踏足脱俗,经过春闱考试中观想剑瀑,如今心神距离圆满只差些许。
兴许,今日问心林能助他一步入圆满?
白衣翩然,迈步入竹林,身形隐入幽篁,再回首,便见不得身后之路,彷佛被抹去了任何的踪迹。
观四周,只有节节竹枝轻扬,碧翠之意如雨后洗礼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隐约间,耳畔还传来墨池在竹海中飞掠的声音,剑身摩挲过一片片轻扬的竹叶,轻轻沙响。
眼前无路,只有无数的碧翠竹子在横生。
行走于竹林之内,脚下踩着的是松软的凋零竹叶。
似有蒸腾而起的岁月气息,不断冲荡着安乐,每一片竹叶的凋零,都代表着时间的年轮碾过了一遍。
这地上铺就的一层又一层的竹叶,兴许历经了漫长的岁月,化作春泥再护新竹。
根露苍龙嵴骨寒,叶盘丹凤尾梢端。
聆听着竹海扬波之声,安乐慢慢行走,眉心泥丸宫中的剑炉呈现前所未有的宁静。
心神在这种平静中,彷佛以轻锤锻打,慢慢的熬炼着,越发凝练。
墨竹去而又返,驰骋在竹林之间。
安乐背负着手,腰佩青山,行走至一株竹前,观赏这株竹,事实上在问心林中,如此竹子却是多不胜数。
安乐画过墨竹,对于竹子他其实并不算陌生,他知道如何运墨,如何画叶,如何表达竹子那坚韧不屈,不低眉折腰的气质。
可实际上,认真静下心来观摩竹子,还是第一次。
他的墨竹,更多的还是根据脑海中前世那位墨竹大家的画作印象以及笔法去落墨运笔。
可是,一直以来,安乐都觉得缺了点什么。
问心林内,安乐盯着一株竹看了很久。
外面,以心神观摩问心林,制定出路线的文曲榜儒生们动了,一个个俱是踏足了问心林中,开始慢慢的前行。
他们规划好的路线,都是经历过前人跋涉以及验证后的可行之路,故而,他们坚信,只要根据前人的路继续走,必定能够走出问心林,踏足文曲碑前。
尽管前人所走的路,被枯落的竹叶所掩盖,而他们要做的,便是以心神,勘破那些掩盖了道路的竹叶,翻出路径而行。
这个过程,便是洗礼心神,壮大心神的过程,便是问心林的妙处。
一位又一位文曲榜儒生纷纷踏足问心林内。
其余的考生同样踏足,哪怕是韩狮也心平气和下来,在问心林外做好了路径规划,随后踏足其中,跟随既定好的路,一路向前。
二夫子庞纪安静的看着,面容之上的祥和之意逐渐的深邃。
问心林外,诸多礼部的官员亦是好奇不已,不知道此刻谁走的最远。
却见二夫子抬起手一拂袖。
问心林变得通透,每一位入林考生的身影,皆是变得无比的明显,他们所处的位置,俱是都变得无比清晰。
“啊?安大家才走了这么点远吗?”
“是否为迷失了方向?若是如此,那着实可惜……”
“安大家擅长作墨竹,可莫要在这幽篁问心林中,给竹子弄迷失了方向,那可着实落个可笑。”
礼部的官员们看到了安乐伫立在一株竹子前,一动不动的身形,俱是惊疑起来。
他们以为安乐应该已经走出很远才对,却不曾想,仍旧处于入林不远的位置,甚至已经被不少刚入林的儒生给超越了。
二夫子看着安乐,目光越来越凝重,眼中亦是浮现出一抹疑惑。
……
……
茅屋下。
子落棋盘脆响阵阵。
三夫子王半山眯起眼:“开始了,入问心林了。”
大夫子朱火喜轻笑:“是啊,你猜此子需要多久可出林?”
望着被朱火喜吃的差不多空盘的棋子,王半山直接将手中棋子扔回了棋盒之内,伸了个懒腰,轻笑:“大夫子,下棋太无聊了,你我不如将猜测时间写于纸上,到时看看你我谁猜对,如何?”
朱火喜捋了捋胡须,微笑颔首,满足了这臭棋篓子的要求。
遂,二人起身入屋,分别于纸上写下了答桉,折叠好后,相互回到了棋盘前。
……
……
安乐盯着身前的竹子看了许久,这是一株老竹,其上有几许斑纹,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伸手触摸,冰凉无比,竹枝轻晃,顿时抖落簌簌竹叶。
竹似在羞怯。
安乐在这一刻,顿感惊奇,心头对于竹的了解似乎也有了别样的印象。
竹,亦有灵魂。
这一刻,他未去找寻什么出林的路,也未去追寻前人踩过留下的路。
他开始一株竹一株竹的观摩起来,观竹之神态,观竹之气质。
他曾画的墨竹,少了些灵动,多了些死板,与真正的竹,亦是有所差距。
安乐格竹,欲要将墨竹画的真正登堂入室。
画出属于他安乐的墨竹。
林间静悄悄,微风吹过,寂静便被打破,泛起惊涛浪声。
不知不觉,暖阳西斜。
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
参加问心林的考生们,一个个经历最初的行路,却都开始踟蹰,尽管入林前规划好了心神路线,可真的漫入林中,按照既定路线走了很远,便又都开始迷失。
迷失之后,便只能以心神杂乱无章的找寻前路,最后,于原地徘回。
没有人走出问心林。
安乐还在格竹,可观了这么久的竹子,他亦是有所获,对于竹的灵气把握十足。
他摸了摸腰间的竹剑青山,青山十分惬意。
安乐一笑,不再格竹,站起身,透过竹叶洒下的夕阳,映照于他的身躯,拉扯出漫漫身影。
安乐抬起手,轻轻于虚空中一叩。
休!
在问心林中疯癫了一天的墨池破开了密竹驰骋而来,环绕在安乐周身。
安乐抓住墨池,竟是凌空开始泼墨。
彷佛以天地为纸,墨池为笔,作一幅墨竹。
幽篁之外。
一位位礼部官员皆是来了精神,二夫子亦是眯起眼,看向那静立在问心林入口不远处一整日的少年。
白衣少年唇角挂着飞扬笑容,执剑于空中虚画。
心神如瀑般涌现,融于身前画作中。
墨色的竹,很是突兀,本该与真实之竹格格不入,可是被安乐作画呈现,立于问心林内,却彷佛于林间之竹,融为一体。
此时此刻,安乐眉心中剑炉内的心神,正式踏足到圆满之境!
隐约间,剑炉内,甚至心神涌动,于剑胚上汇聚出模湖的身影。
圆满心神,元神自现!
虽然模湖,但意味着,安乐的炼神境界,已然触摸到了第四境元神的门槛。
待得元神凝聚成实,可出窍而游,便算正式踏足元神境!
竹林外。
礼部官员们震撼无比,观那凌空以剑气心神作画的少年,不由深吸一口气。
“这便是安大家的墨竹吗?似乎……更加灵动了,虽是写意,却有工笔之真实与细节,确实不俗!”
不少官员赞叹着。
二夫子眯起了眼,心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观那墨竹,眼中尽是欣赏。
这一刻,他再也不担心安乐不能走出这问心林。
……
……
清波街,太庙。
正在庙中铺纸作画的赵黄庭忽然笔锋一顿,耳畔一动,似听穿林打叶声。
屋内墙上挂着那一幅墨竹图,开始不住的颤动。
他赶忙放下笔,快速走到了窗前,望向了文院方向,眼眸一凝,却见文院方向,有一股清气冲天而起。
赵黄庭遂捏着长眉大笑起来。
心神一动,强横至极的元神脱离肉身,于残阳之下,似踏着万丈霞光,往文院方向飘然行去。
文院上空,不仅仅是赵黄庭的心神。
李幼安的元神亦是负手而至,花夫人的元神亦是鸟鸟悬空,另外还有几道临安府内强者元神横空而来。
赵黄庭的元神观那问心林中,安乐执剑作墨竹,这墨竹却是与原本比起来,有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的墨竹是安乐开创了流派之作,在竹子意象凋琢上略有瑕疵,而今日,安乐将这份瑕疵给补足了,甚至,彷佛与先前画墨竹者,判若两人。
此刻的墨竹,才是真正属于安乐的墨竹!
而在李幼安和赵黄庭都关注着墨竹的时候。
唯有花夫人感知到了安乐的心神,竟是踏足到了脱俗圆满,隐约间,生出了元神虚影。
花夫人红唇轻启,不由倒吸。
安乐好像在炼神上……比她更天才!
……
……
残阳下,问心林中。
安乐作完墨竹,心头一股闷气喷吐而出,惹得竹林摇曳,壮大踏足脱俗圆满的心神,让其双眸炯炯,精神充沛。
画出了属于他安乐自己的竹,心头畅快,念头通达,洒脱大笑间,将墨池别于腰间,安乐不再原地格竹,大踏步往前方走去。
没有用心神规划什么道路,亦是未曾去找寻道路。
只是迈步,拦在前方的竹枝便径直挪开,开出一条崭新的路!
属于安乐自己的路。
画竹如此,行路如此,修行亦如此。
半刻之后,一席白衣翩然身影,腰间佩二剑,便踏出了竹林。
行至了那笼罩着文曲碑的庐亭之前。
此时。
星月正上梢头,碑上犹烁星光烂漫。
……
……
茅庐内。
碳炉烧沸水。
大夫子朱火喜与三夫子王半山对视一眼,二人相继摊开的掌间叠好的纸张。
其上皆是书写了猜测的时间。
“一刻”
而从安乐以剑气作画墨竹,迈步出林,不过半刻而已。
茅庐檐下,月华清冷。
二人对望,相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