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雅其实是无处可去,她根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该去干什么。
她就这么在街上傻傻地站着,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冷战,才想到不管怎么样,先得熬过今儿晚上再说。摸摸口袋,还有三百块钱,这是胡静开学时给她的生活费,她用了几个月,还剩下这些,她打算先找个地方住下来。
其实小雅家附近就有好多旅馆,但是小雅觉得胡静有可能出来找她,既然已经跑出来了,就怎么也不能被抓回去,所以还是跑远一点好。
想到这里,小雅一狠心,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之后,她跟司机说:去浦东。
虽然浦东和浦西相距并不算远,但是在小雅看来,这是对过去十六年的生活的一次告别,告别她熟悉的静安,告别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告别她的童年,还有那逝去的父母,挚爱她的男孩子,前往一个未知的世界。在出租车飞驰着驶过刚刚落成两年多的杨浦大桥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一片灯火通明的浦江西岸,任泪水喷涌而出,在脸上肆意流淌。
小雅后来说,其实她当时也想过走得更远一些,坐火车去北京、广州,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当车经过上海站的时候,她的确有过叫师傅停车的念头,但是,也许是因为骨子里对这个城市仍然有着深深的眷恋,也许是因为她兜里没有多少钱,更重要的是,其实她潜意识里并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十年。和太多负气出走的孩子一样,16岁的小雅这么做只是因为一时的冲动,如果胡静真的多费一点力气,像其他父母找寻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找她,那么通过公安民警,在上海找到小雅并不难,只可惜,胡静没有那么做。
胡静的确在小雅跑出来之后不久就出来找了,拉着雷建国挨个儿问邻居,又扯着嗓子喊小雅的名字,把家附近那几条街来回走了好几遍,哪有小雅的影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摆水果摊的老太太,说好像看到小雅打了辆车走了,胡静问车牌号多少?老太太一边收摊,一边打量这二位说:我哪记得啊?这小姑娘大半夜地自己打车出去,你们还真放心!
胡静顾不上跟这老太太斗气儿,问雷建国:那怎么办?要不要报警?雷建国一听吓一跳,这要招来了警察,他弄不好又得进去蹲几个月,因为至少小雅本人和那个小伙子都可以证明他强奸未遂。他急中生智,摆出一幅极其严肃的样子跟那个老太太说:
小雅边上是不是还有一个男孩子?啊?
老太太也依稀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跟小雅在路边说了会儿话,就点点头。
雷建国拉起胡静就走,说:这小**,肯定跟她那小对象儿回家去了,你在这儿还找什么劲啊,明天我上她们学校找找,还报啥警啊,到时候丢死咱家的人!胡静一想也是,自己已经搞得被别人戳脊梁骨,再把小雅的事情抖落出去,这家人真是要让人笑话死了。当晚俩人就直接回去睡觉了。后来几天,雷建国的确去了小雅的学校,一打听,同学都说她一直都没来,雷建国心里窃喜,回头就跟胡静说小雅退学了,跟那小子同居了,胡静很生气,想去找,雷建国又劝说不是亲生的,你也管不住,不管怎么说,自己身子重要,肚里还有个孩子呢!什么时候小雅想明白自己就会回来的,胡静想想也只好作罢。其实雷建国也没想到小雅是一个人走的,会一走十年,他只是担心如果小雅回来把事情跟胡静讲明白,对他是麻烦,胡静还说要报警,让警察去帮着找,更是吓得他心惊肉跳。所以小雅一天不回来,他就过一天舒心日子,只是想想小雅那身子,那脸蛋儿,嫩得能掐出水来,难道真便宜了那个小瘪三?他心里是极其地不爽,就好像吃了一砣狗屎。
那天晚上,小雅让司机把车停在了一个叫洋泾路的地方,原因很简单,当时的浦东还没有现在这么繁华,好多地方都没有路灯,小雅看着前方一片黑沉沉的,觉得跑出来这么远差不多了,再往前走实在是害怕,就下了车。
洋泾路这一片看起来还比较繁华,小雅走了没几步,就看到有个天宝酒店,外面挂了个条幅,写着特价房60/天,小雅数数身上还有两百多,决定先住几天再说。
酒店的前台服务员管小雅要身份证,小雅没有,服务员说没有不能住,小雅折腾一晚上,已经很累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哀求,但是这小服务员不依不饶,还让她赶紧走,小雅的眼泪一下子又下来了。
酒店的老板是个五十多的胖老头,姓朱,笑起来像尊弥勒,别人都管他叫八戒,他也从来不生气。小雅在外面哭那会儿,他正在值班室里看电视,听见外面有声音,端着个杯子出来了,了解了情况之后,他摆摆手跟服务员说,才这么大点小姑娘,这么晚你给人往哪赶?没身份证住一晚怎么了?
服务员还挺坚持原则,说:公安要来检查怎么办?
老朱说:就说是我侄女,没事。
小雅说她这辈子最感谢四个男人,她老公,赵磊,第三个就是这个老朱,虽然她后来沦落风尘,但是那是命运的安排,对于这个在危难之际收留她的伯伯,她心里一直是心存感激的。
那晚她顺利地住下了,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她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敲门,披上衣服去开门,看见老朱站在门口,端着个茶杯,笑眯眯地看着她。
老朱进来之后,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喝了一口茶 ,开口了:
小姑娘,家在哪里啊,该回去了,跑出来太久,爸爸妈妈该着急了。
小雅没想到老朱上来就说爸妈,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等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爸妈都不在了,我没有家。
老朱有点吃惊,因为浦东这个地方外地人多,他开始以为小雅是乡下什么地方的,结果一听口音是上海的,就追问了一句:
你是上海人啊?家在上海什么地方,在哪里上学呢?
原来住在静安,太和坊。在静安中学上高一。
呀,我老家也在静安呢,十几年前跑过江来讨生活的,那你跑这么老远来做啥?还读书呢吧?走走走,我找个车送你回去。
小雅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我不回去,你不要送我回去!
老朱看出来了,八成有隐情,就和颜悦色跟小雅说:出了什么事,能跟伯伯说说吗?
小雅想了想,就简单跟老朱说了自己的情况,当然她把雷建国怎么骚扰她的给省略了,只是说了母亲去世早,父亲又没了,继母改嫁了,找个男的,对她不好,赶她出来了。经过了昨晚的一幕,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赖,而结果证明,在今后两年的时间里,这个外号八戒的大伯,也的确配得上自己的这份信赖。
老朱听完了,陷入了沉思。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命还真苦,若非要把她送回去,家里那俩都是外人,指不定还怎么欺负这孩子呢,找警察也没啥用啊,这是人家的家事,但是若是放手不管,这小丫头兜里几个钱用没了又能去哪呢?
他想了想,就问小雅:
那你,还想上学吗?
小雅点点头,她对学校还是很有感情的。
想上学你就得回家住了,这边也没有学校能收你啊!
小雅一听,神经反应似的直摇头,那我不上学了,我反正绝对不回那个家!
老朱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在我这儿先干着,帮帮那些姐姐打扫房间,我呢,每月给你开点儿工资,等你什么时候想回去了,我再送你回去。
小雅觉得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就点点头。
老朱当然不会大方到让小雅住客房当服务员,小雅下午就背着包住到酒店的地下室去了。这个酒店的地下室分了两层,地下二层是她们这些务工的服务员的宿舍,一共有二十几间,每间住两三人,房间里潮兮兮的,一股霉味儿,小雅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差点吐出来,想想自己既然出来了,吃点苦也是应该,就在这住下了,开始了她并不漫长的服务员的生涯。
地下一层是个夜总会,原来是个舞厅,只有一个大厅,十几组桌椅,墙上挂着大屏幕,配着卡拉OK的机子,这种配置是90年代初最流行的,经常是几堆人散座在大厅里,舞池里有人在跳三步、四步,点唱台上面总有些男男女女时不时上去来一个XXX为大家献上一首歌,希望在座的各位玩得愉快之类的表演,后来慢慢的里面也开始有些皮肉生意出现,有些女的要杯茶在大厅坐一晚,就是等着被客人带走,所以算是一个比较混乱的地方,小雅记得上学的时候,自己的学生守则里面规定不允许出入的场所包括三室一厅,录像室、台球室、游戏室、最后就是这个舞厅。
但老朱接手这个酒店的时候这个舞厅已经基本黄了,应该说在那几年,类似这样的舞厅黄了很多,伴随着各种各样夜总会,KTV以及迪厅的兴起,夜间娱乐的客人被细分成了几类不同的群体,可以通过不同的场所满足各自的需求,而唱支歌还要先写歌单交给音响师傅的大一统的舞厅,这种过时的地方,就开始慢慢退出历史舞台了。
所以老朱开始就任那个舞厅半死不活的扔在那儿,因为他手头比较紧,开了一年多酒店以后,手里有了点钱,他就大刀阔斧地把这一层给重新装修了一遍,改成夜总会,设了三十多个包间,找了一些女孩子来坐*台,生意一时间好得不行,他一开始让那些女孩子也住地下二层的宿舍里,可是这些赚钱容易的姑娘们很快就先后出去自己租了楼房,住地下宿舍的只是在酒店打扫卫生的服务员。
楼上四层有一百多个房间,有好些房间就是留给客人的,喝醉酒后带着女孩子从夜总会直接进房间,无声无息,安全又方便,算是一条龙,所以这两年生意是越来越火,要不是酒店需要人手,需要给这些小姑娘安排住处,老朱还想把地下二层也装修了,可以挣更多的钱。他这几天正琢磨这个事儿呢,不过他又觉得这种事情毕竟违法,太张扬了不好,金桥那边就有好几个规模很大的场子被扫了,关于这点他倒不太担心,浦东分局的一个治安大队长跟他有点儿交情,这些年也没少进贡,应该不会抄他的场子,但是那个大队长也跟他说过,别太张扬,所以打算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老朱虽然搞这个酒店和夜总会赚着钱了,但是有时候看着这世风日下的场面也直摇头,他总觉得坐*台就是坐坐,陪客人喝喝酒而已,搂搂抱抱也算正常,可是有几次他进包间看见小姑娘被扒得精光,任客人在身上摸来摸去,还笑得特别开心,因为这就意味着她能拿更多的小费;或者一个客人带上两个,三个女孩子要一间房,或者两个客人带一个女孩子进房间的时候,他真是看不明白了,这已经超出他的心理承受界限了,他自己有个女儿,早早地嫁人了,他常想,要是我女儿在这儿跟这些王八蛋鬼混,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这些丫头们的爸妈,怎么就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出来干这个呢?不过时间长了他也习惯了,毕竟出来做生意,大家也是为个钱,允许你自己开夜总会就不允许人家卖?人家不卖你挣什么钱呢?想想也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