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当……

浑厚的报时声从苏大那座古老而庄严的钟楼传来，1998年到来了。

小雅听见钟声，慢慢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团委办公室的沙发上，江永川和团委书记正在用关切的眼神注视着她。

她的身上披了一件很长的羽绒大衣，看起来是江永川的，她看着江永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略带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小雅轻轻地说：拖累你们了。

江永川说：你说什么呢？本来挺好的活动，让那个神经病搅了，还把你搞成这样，是我们对不起你。

团委书记端了杯热水过来，一手托起小雅的头，一手帮她扶着杯子喂她喝水，小雅喝了几口下去，感觉好了许多。

团委书记说：你别担心，那个黄珊珊已经被保卫处的人带走了，她这次这么侮辱你，别指望能有好下场，至少也得给个记大过处分。

小雅闻听此言，挣扎着坐起身来，说：老师，你们别处分她，真的不用。

江永川说：你这傻丫头，到这份上你还那么向着她？她当着那么多人面诽谤你，造谣生事，这种人太可恶，处分她是应该的。

小雅低下头，咬咬嘴唇，沉思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道出了实情：她没有诽谤我，我的确在那家夜总会坐过台，她说的是事实。

江永川和团委书记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写满了疑惑和不可思议，他们不敢相信小雅居然会自己承认这件事，就像他们不敢相信，小雅曾经真的是一个小姐一样。

过了半晌，还是当老师的先开了口：小雅，学校如何处理黄珊珊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不管她说的是不是事实，但是在公众场合对别人进行污辱，这就已经违反了相关法律和校规校纪，学校会根据规定进行处理的，这跟你没有关系。

小雅默默地点点头。

团委书记接着又说：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小江，你送小雅一下，然后早点回来，学校这边给你们几个东校区的学生找了辆车，等你回来再送你们回去。

这一次，小雅没有拒绝。

江永川陪着小雅默默地穿过苏州大学，一路上，还有很多没有回宿舍休息的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在讨论刚才的轰动新闻，看见他俩走了过来，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投过来轻蔑而不屑的目光，有些更可恶的男生则向他们吹口哨，夹杂着哄笑和一些污言秽语。

小雅走得很慢，经历了刚才的事情，那些流言蜚语和指指点点对她来说似乎已经无动于衷，她看着路两边的白杨树在月光下投下那俊俏挺拔的影子，不由得又想起那个晴朗的夏天，她跟着父亲走出家门，去拿初中毕业证的那天，阳光透过法国梧桐叶子的间隙，洒在路面上的点点金斑。

如果一切都还能倒回去，该有多好！小雅想，那天要是父亲晚一个小时去南京，也许，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也许，她会非常幸福地完成高中学业，考进北大，享受属于她的爱情，牵着赵磊的手，在未名湖畔漫步。

可是，人生，从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所以即使前方有再多艰难险阻，也只能咬牙坚持，继续前行。

江永川狠狠地瞪着那几个对着他俩做下流手势，吹口哨的男生，他真想冲过去把他们摁在地下往死里打，但是看到小雅只是静静地向前走，并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只好压下自己的火气，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在这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江永川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什么滋味都有，十几天的相处，他对小雅充满了爱意，这个女孩子是如此的美丽，善良，而又聪明，当他牵着她的手登台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动的速度非比寻常，江永川心里清楚，这绝不是因为自己要登台而紧张的心跳，这种心跳，只能是因为听见爱情在敲门的声音。

江永川心里就打定了主意，他想等晚会一结束，就对小雅表白，反正这丫头明年就要考进来，以后时间长着呢，照死里追，不信花个三五年拿不下她！

可是却出现了那令人震惊的一幕。

小雅晕过去的那一刻，江永川也听见自己的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但是有一点他死都想不明白，于是忍不住问小雅：那个黄珊珊，你以前认识？

小雅点点头：是我的初中同学。

你以前得罪过她吗？

小雅摇摇头。

江永川更想不明白了，说：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从来没有得罪过她？

小雅有些不耐烦了：真的没有，初中毕业到现在，这才是见的第二面。

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这么害你？

小雅苦笑：这个问题，你是不是问错人了？

江永川只好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念头，他是个男人，男人宽容的天性注定无法理解女人之间那种因为妒忌而产生的仇恨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强大到可以毁灭所有的理性，让自己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疯子和神经病。

所以他只能咕哝了一声：那她还真是有病，脑子里有屎吧！

小雅走到家门口，转身对江永川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早点回去吧！

江永川点点头，转身要走，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扶住小雅的两肩，郑重地对她说：小雅，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小雅看着江永川一脸真诚的表情，有些感动地点点头，说：我知道，谢谢你。

这就是江永川和李子期、赵磊不一样的地方，从他内心深处来说，其实很想对小雅表白，告诉她他喜欢她，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一个很古板守旧的人，真要在一起的话，他相信自己可以包容小雅的过去，但是他这时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此时的小雅，最需要的不是表白，不是什么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这样的肉麻话，而是信任和鼓励。

能够完全明了对方最需要的是什么，并照此去付诸行动，让所爱的人感受温暖和幸福，这种爱，是为大爱。

我笑着跟小雅说：黄珊珊这下一闹，倒真是把你的一桩好姻缘给搅散了啊！

小雅也笑了：江永川那个人真的很适合做老公的，所以我后来选择我老公的时候，也是觉得他和江师兄的特点比较像，就是那种淡淡的，但是很坚定的爱，给我很温暖的感觉，又不会让我热得化掉，和他在一起，不紧张，不激动，心跳也不会加快，但是，最深刻的感觉就是：舒服。

我说：但是你和他，就此再无交集了，是吗？

小雅说：只能是说我们无缘吧，呵呵，一切都是天意。

十四、

小雅在家里闷了三天，期间接到刘嘉明的一个电话，说是还要在台湾待一个多月，要过完元宵节才回来，问她钱还够不够用，她说没问题，刘嘉明就让她自己保重，快过年了，给自己多买点吃的穿的，好好过个年。

这三天她基本就没睡着觉，一直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的问题。

小雅这个人有一个同龄人中极少见的优点：永远向前看，从来不患得患失，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懊悔。她已经不去考虑为什么黄珊珊要这么害她，让她在一千多人面前出了大丑，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坦然面对就行了，她也压根儿就没想要怎么报复那只疯猫，找人去打她？去找老师哭诉，让学校开除她？或者让她公开道歉？可是这对小雅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是公开道歉，当初在台上，老朱电话里的声音也清清楚楚地证明了黄珊珊并没有说谎，她的确做过台，那道歉说什么呢？对不起，不该把你曾经是个小姐的事情公布出来？

这不等于再公布一遍吗？

所以小雅对于上述的问题，基本不考虑了，她只是反复在问自己：接下来，还要不要考苏州大学？考的话，意味着大学几年都要在风言风语中度过，自己的神经是否承受得了？而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天在大礼堂，一千多学生知道了她的身份，如果再继续在这里出现，几年下来，估计整个苏大一万多人都会知道，那还怎么从新开始啊？

难道要背着这个阴影过一辈子么？

如果去别的学校呢？

苏州除了苏大，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大学了，而且小雅喜欢的那个专业，别的学校也没有，她实在是不愿意去学别的，再说苏州就这么点大，指不定要有哪个串门的再给她再抖落一次，那真是白折腾了。

回上海？或者去别的地方？

那就意味着要离开刘嘉明，虽然她早晚都是要离开的，可是现在她还有点舍不得，毕竟这儿有她一个家，而去了别的地方，就意味着再一次无家可归，包括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