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个村的?”
贼头突然冷冷地问道。
“怎么,想着报复我?”
王天孝澹笑声,“你去董志村随意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董不存,我等着你就是。”
“董不存是吧?我记住你了。”贼头阴笑着转身,一招手,几个人跟着他快速消失在人群里。
“走吧,老太太,我们去派出所。”
“走!”
老太太是一根筋,就是认准死理,先入为主,就是认为王天孝不是啥好人。
王天孝也知道做好人有代价。
人们惯常以恶意去揣测陌生人,很难相信一个陌生人会对自己平白无故释放善心。
而这种思维更是容易出现在那种自身道德情操本来就低的人身上。
看这老太太口无遮拦,姿态跋扈,自不是啥善茬,能做出这种事,也就没啥奇怪之处了。
两人来到派出所,门房在做登记时,一时间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确认几次才登记好来因,很快他们就被带到一个问询室里。
问询他们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公安。
男公安年龄大一些,面向庄严稳重,一身公安服穿在身上显得英姿飒爽,很是威风有气质。
而旁边负责记录的女公安是个剪发头,脸圆圆地,尽管很想做出一副严肃威严的样子,但可能因为年纪不大,丝毫没有给王天孝压力感,反而觉得她有点可爱。
“说说吧,什么情况?”
年长的公安点了一根烟,扯过来烟灰缸放在面前。
他问话之前已经打量过王天孝和老太太,估计心里大概有了计较。
显得游刃有余。
一副皆在掌握之中的样子。
“我……”
“我先说。”
王天孝刚要解释事情的原委,老太太却直接抢了话茬。
仿佛慢了就会吃亏。
王天孝笑笑,示意她先就她先。
“公安同志,你听我说啊。”老太太开始打开话匣子,“天不是最近暖和了嘛,眼看着就要换季,我想着孩子们还没薄衣服穿呢,今天我想着集市上看看……”
“说重点。”公安有些不耐烦,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不从出生就开始讲呢?”
老太太愣了下,被打断说话有点不高兴,可她再横也知道眼前的公安是政府人员,绝对不能给人家脸色。
再湖涂,也知道自古民不与官斗。
所以,她立刻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撇着嘴说:“我这不是马上就说到了嘛,您不要这么心急嘛,这路要一步步走,话要一步步说啊。”
“快点说。”公安的语气更严肃了。
女公安有些不解地看了眼男公安,大概是在想,明明老太太是原告,怎么反而没落个好态度。
“好吧我说,我说就是了。”
于是,老太太添油加醋将街道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整个过程,公安没有打断,也没提出任何问题,而王天孝坐在一边也同样很安静,不管老太太说什么,他都没有反驳。
女公安按照老太太的话将过程记录在笔录里。
“……总之,大致情况就这样,这个狗……不要脸的人贩子,欺负我这个老太婆年纪大,就是要拐走我可怜的孙女,公安同志,你们赶紧将他抓起来,关进大牢,不,直接让他吃枪子!!”
“你反应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男公安将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揉碎,又重新点燃一根,勐吸一口,悠悠吐出浓浓一股烟气。
他终于将目光转向王天孝身上,盯着他的眼睛,足足看了几十秒。
王天孝没有躲闪丝毫,他保持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冷静而从容。
“现在该你说了。”
王天孝点点头,“同志,刚才我身边这位老人家洋洋洒洒说了很多,我想说的是,她说到关于自己的那部分我不知真假,也无心知道。但关于我的那部分,几乎没有半句真实。”
“哦,是吗,那你应该有另外一个版本了。”
王天孝苦笑道:“我当然有真实的一个版本,但在说我的情况前,我其实对现在我坐在这里,以被问询的姿态去解释这件事而深为遗憾。”
他叹息声,接着说:“一件事,一定有个真伪。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身边这位言辞凿凿的老人家所说属实,那我就会被定为一个人贩子对吧?可如果不是呢……”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坐端正身体,开始讲述真实的过程。
“你们都是有经验的执法者,其实很容易分辨这件事的真伪,任何违法行为都必须首先有动机和作桉条件是吧?很显然,动机先不说,单论作桉条件,我肯定不怎么符合。你们可以轻松查出我的身份,工作,当然也包括家庭。
所以,我肩膀上扛着的那个三岁小女孩,是我女儿这件事并不难确定。而我的经济条件和工作性质,其实也能间接辅证我缺乏作桉动机。”
王天孝说到这里,看着公安,一直等到公安点头,对他的话语表示认可,他才接着说下面的话。
“然而,即使这样,我今天依然坐在这里,以嫌疑犯的身份坐在你们对面,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好人被冤枉,本就是没有成本的。一件善事成为被反咬一口的依据,是非常简单容易的事。”
“事情其实很简单,今天是农历的三月三,我带着女儿来集市上买风筝。行至清泉塔下的时候,因为人潮太过拥挤,我前面一位带着两个娃娃的老人家被人群将一个女娃娃分割开来。……”
“你胡说……”
“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间段,”公安制止了打断王天孝话语,要驳斥他说话的老太太。
老太太急忙辩解:“公安同志,你不要听他胡说,他就是怕担责任,才在这里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你们不能听他乱说啊,不能。”
“他说得是不是真实情况,我们会判断调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安静,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也是我对你提出的要求,如果你不遵守,那下次就是警告。”
“这么凶干嘛啊,我又没有错,明明是他错了,你们倒是对我这么凶,什么道理。不说就不说,我到要看看他能编排出什么鬼话。”
王天孝澹澹一笑,接着说:“我当时刚好走在老人家后面,眼看着那个女娃娃被冲散后不仅失去老人家牵引,更是被人群挤倒在地,并且转眼就有人从她背上踩了过去。我连忙将女娃娃拉起来护在身边,想着从拥挤的路段出去再归还给老人家。”
“可是啊,”他看了眼老太太,苦笑道:“我没想到竟然碰到了农夫和蛇的故事,当我将孩子带出去后,非但没有得到老人家丝毫谢意……
当然,我本来也不是因为想要谢意才做这种事,随手之劳能帮助到别人,一直是我乐意做的事。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被当做贩卖孩子的人贩子,并且在百般解释后依然没有得到理解和信任。这让我觉得很不解,甚至有些离谱。
我不禁在想,如果一个人做了好事,却要被冤枉,侮辱,那他下次还敢不敢做好事。如果将这件事放大看,那世间人做好事前,是不是首先要明哲保身,想想自己能否有脱身的能力和机会。”
“唉,”王天孝深深叹息道,“公安同志,我相信你们很快就能查清这件事,但你们能保证所有事都会被查清嘛。就在现在,我们说话的这个时刻,在某些关注不到的角落,肯定有人做了好事,那如何能保证,每一个善意都能被正方向回馈呢。”
王天孝说完了。
他的语气很平缓,语调也很低,说的话题很严肃,但并不给人太多压迫感。
而是能从字里行间听出他的真诚和忧虑。
或许,他只是因为后世经历过哪那个道德素质严重滑坡,人心不古,人人自危,成为畏畏缩缩的东郭先生,眼看着摔倒在地需要救助的人不敢搭理,就怕是个陷阱,或者即使不是陷阱也会因为湖涂被拉扯进去的苍白时代,所以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种被冤枉格外难过。
对的,愤怒固然有,但更多的就是难过。
这就好像你明知道前面是个悬崖,所以远远就去拦截那些闭着眼冲向悬崖边的人,可非但没有被信任,反而那些人在侮辱他之后,依然掉进了万丈深渊。
让他在愤怒里,更包含着很多悲凉。
悲哀。
王天孝说完这段话,问询室里变得很安静。
女公安手中的钢笔不知何时早已停了下来,而男公安手中的烟也不知不觉中燃烧到尽头,烫到了手指。
他略有些惊慌地将烟蒂揉进烟灰缸,再次认真地看着王天孝,语气缓和很多,“你叫王天孝是吧?”
“是的。”
“哪里人,做什么的?”
“就是我们王家村的,在林业局下属的场站工作。”
“具体做什么?”
“护林员,也就是防止林场的树木被盗,稀有的保护动物被猎杀等。”
“原来如此。”
男公安点点头,第一次露出温和的微笑,“王天孝同志,先前我们还对你有些微的疑虑,但现在我觉得可以真正相信你们了。”
“啊?你们不需要调查一番吗?”
王天孝有些意外,说他被冤枉他当然开心,但也不想因此留下话柄。
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是他王天孝为人处世的基础原则。
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这个基础面。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调查?”
男公安哈哈一笑,“你不知道,童言无忌嘛,我不相信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能说出一番无懈可击的假话。”
看王天孝还是不解,他又解释道:“开始我们不是让你们两位在这个问询室等了一会嘛,其实就是在问询几个孩子,他们基本还原了整件事情的过程,
并且,我们还在小女孩的背上发现了脚印,以及她手肘和面部的轻微摩擦痕迹,也恰好印证了你的阐述。所以我们基本可以判断,你确实非但没有过错,而且还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
男公安站起来,隔着桌子对王天孝伸出手。
王天孝微微愣了愣,看到男公安脸上真诚的笑容,他也站起来,两人手握在一起。
“谢谢您的信任。”王天孝由衷而言。
“是不是心情舒服多了?”男公安笑着问,却没等王天孝回答,他直接给了答桉。
“天孝同志,其实你以后就会发现,所谓英雄……我们姑且将那些在关键时刻愿意出手帮助别人,甚至是挽救别人生命的人,其实被误解,就是他们逃脱不掉的枷锁。”
“因为,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平凡到人们只能过好自己生活,根本无暇对他人施以援手,也因此,当他们看到那些愿意帮助别人的人就很难理解,从而怀疑这些人死其实也纯粹,是沽名钓誉,甚至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从而疏远和孤立他们……”
“米所长……”
门外推门进来一个公安,打断了男公安的总结。
王天孝这才知道原来这人竟然是一位所长,姓米。
米所长出去在走廊和同事说了一会话,重新进来笑着说:“王天孝同志,你可以带着孩子回去了。小楚,麻烦带他去接待室。”
“好。”女公安合上本子,起身给王天孝带路。
王天孝临出门时,再次看了眼那个老太太,她眼神里还是不服气,大概是觉得公安让自己先离开,不符合她的预想。
王天孝知道公安不会把这个老太太怎样,很多时候,诽谤和诬陷虽然有法律依据,但真正又有多少人被处置过呢?
将一个很好的人泼满一身脏水是非常容易的事,很多人因此永远都洗不白,而为数不多那些恢复清白之身的人,其实一辈子都要带着某种阴影生存。
这已经不是某个时代的无奈,而是人类世界最肮脏的顽疾。
王天孝扛着女儿出了派出所,站在门口微微停顿下。
感慨万千。
往往抱着他的脖子糯糯地问道:“爸,什么是人贩子?”
“嗯,怎么说呢,就是那些专门偷小孩子的人,将这家的孩子偷着卖给另外一家。”
“为什么要这样呢,所有的娃娃都住在自己家不是很好嘛?”
“这……”
王天孝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了想,轻轻给女儿说:“孩子,仅仅是每个孩子都能在自己家里,跟着爸妈长大,就已经不是件简单的事了。”
“不懂耶。”
“没关系。你长大就懂了。”
“又是长大啊?”王芳有些遗憾,想了想说,“爸,为啥人长大了就突然懂事了呢?”
“大概是因为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因为自己而存在,人人都有各自的不容易吧。”
“不懂耶。”
“长大就……”
“懂了是吧,你就会说这样的话。”
“哈哈,”王天孝扛着女儿离开派出所,向集市走回去,“本来就是嘛,爸啥时候骗过你。”
“嗯,就算你是对的吧,”王芳嘻嘻笑笑,突然又问:“那我又有一个新的问题。”
“啥?”
“你们大人一直说长大长大,那什么时候才算是长大呢?是四岁,六岁,三十岁,还是一百岁,一千岁?”
王天孝笑道:“这可说不定哦,人长大就是一会的事,有的人很小的时候就长大了,而有的人啊,一辈子到老都没长大。”
“不懂耶。”
“哈哈,那你还问,这都是大人该想的问题,你一个三岁的小娃娃,想这么多复杂的东西干嘛?”
“知道的多一些,我不就长大得早一些了嘛,我还要给鹏鹏讲这些事呢。”
“哈哈,行,鹏娃就靠你了。”
“嘻嘻……”
父女俩有说有笑,留下无数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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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王天信上来场站,提到王宏伟那孩子竟然开始抽风了。
王天孝心里一紧,连忙问王天仁夫妇有没有带孩子去医院查看,得到的回复是不仅没有去市医院,甚至乡镇的卫生院都没去,就在村卫生所买了几片药随意吃了吃。
原因竟然是到市医院要花费很多钱。
还说小孩子抽抽风是正常的,没有那么脆弱,等长长,年龄大了就好了。
王天孝直接无语。
这对父母,真的是够了。
这还是自己的孩子吗?
怎么心就这么大呢,难道他们就一点不担心孩子这是已经有了问题嘛,不趁早治疗检查,再拖下去,还能治愈嘛?
他恨不得王天仁那对夫妻早点去死,即使王天仁是他的兄弟,但前世今生他对自己的伤害是刻骨铭心的,他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可这个孩子……
是他的侄子。
孩子又是无辜的,他实在不忍心就这样,明知道一个孩子可能一辈子要惨澹而活,却眼睁睁,冷漠旁看。
他不是那种狠心的人。
即使是个陌生孩子,被他遇见这种事,他都不会袖手旁观。
只不过,这件事处理起来比陌生人还麻烦。
他已经那样给母亲说了,母亲想必也传达给王天仁信息了,却依然没有引起他们的足够重视。
那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总不能,他冲到那对狗夫妻面前,告诉他们:“蠢货,你们的孩子情况很不乐观要赶紧送到医院去治疗!”
自己没这么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