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素手掖了一角,一袭青袍顿时熨帖,乱糟糟的发髻重新编排,原本擀毡的胡须也梳理分明,素手旋即拾起地上蓑衣、斗笠,开窗便丢将出去。
“哎哎?好生生的物什,怎地这般便丢弃?”
女子转头嗔道:“奴家陪着郎君三载,这蓑衣、斗笠郎君便穿了三载,其上也不知多少泥垢、跳蚤,哪里还留得?既然郎君输与奴家,可要说话算话,今日都听奴家的。”
张道人顿时愁眉苦脸,哀叹道:“老道早与你说了,你是老道弟子……”
“呸!”翠云啐道:“哪有勾搭女弟子的师父?郎君莫要再浑说一气。”
张玄一顿时哑口无言,哼哼两声,迈步越过翠云,顺着窗口看向闽江方向。此地为漳湖镇中客栈,风光颇好,甫一到得此地,翠云便缠磨着张玄一在此停留。
这一停便是半月光景,不想就停出了事端。
数日前有巨石露出水面,过路闾山法师以为是闾山山门,顿时惹得闾山门徒八方云集,便是周遭百姓乃至佛、道,皆汇聚漳湖镇。
这客栈上好的房间原本只消一钱银子一晚,如今炒到一两三钱尚且供不应求。客栈掌柜每日催逼张玄一离去,这老道偏来了脾气,一直死赖着不走。
张玄一顺着窗口一观,倒是惊疑出声。
翠云跟着其双修三载,论修为便是薛振锷也不及此女,偏张玄一只传道法,不传术法。是以翠云虽身康体健,却空有真炁在身,不知如何使唤。
翠云闻声转头,看将半晌道:“那怪石又吞人了?”
张玄一笑而不语,待一只素手掐住耳朵,这才道:“莫掐莫掐,老道只是瞧见了故人。”
翠云观量一番也不曾扫见熟悉面孔,说道:“既是故人,郎君怎地不出去相见?”
“见不得,见不得啊。老道只怕一露面,从此就不得安生。”说着,张玄一腾出右手掐算一番,继而笑道:“老道还想暗中出手惩治此妖,既然故人现身,这番却是不用老道了。翠云,你我也该赶路了。掌柜言说,若再不走,这房钱可要涨上一涨。”
翠云顿时气恼不已:“这掌柜好不晓事,押了二两银钱,说好每日房钱一钱,怎地还反悔?不行,我去与掌柜的计较一番!”
张玄一顿时头疼不已,赶忙拉住翠云:“罢了罢了,好歹是修行中人,与这等凡俗计较个甚?老道听闻晋江美食颇多,不若你我转奔晋江?”
翠云兀自气愤不已,张玄一又劝慰半晌这才舒出口气来,说道:“也罢,那便去晋江瞧一瞧。说来也怪,自打跟了郎君,旁的没学会,这贪嘴的毛病倒是学了个全。前日游逛听人言,晋江海蛎煎颇为美味,也不知是个甚地滋味。”
张玄一心中叹息,却陪着笑脸道:“料想必然不差。快收拾了包袱,你我快走。”
二人拾掇一番,待下楼退房,掌柜顿时欢天喜地。出得门来,迎面便撞见一胖大和尚。那和尚慈眉善目,手捧金钵,单手竖在身前,进门便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掌柜的,可还有房?”
张玄一于门前停下身形,转头看了一眼那和尚,随即跟着翠云汇入人潮。
掌柜的抬眼见是个和尚,顿时没了喜色,说道:“大师请了,鄙店只剩上房一间,却是不能舍与大师……”
“无妨,贫僧使银钱便是。”
“也好,上房一间每日房钱一两三钱,大师要住几日?”
和尚顿时笑容一滞:“怎地这般贵?”
掌柜叫屈道:“大师不知,漳湖本就小,客栈只有两间,而今八方汇聚,一房难求,小店自然要随行就市。大师若嫌贵,不若寻一施主家中借宿便是。”
“阿弥陀佛,掌柜言之有理,贫僧叨扰了,告辞。”说罢胖和尚托着金钵转身就走。
这和尚在漳湖镇中好一通乱转,总算寻个施主肯借宿,不过所住之地却是柴房。和尚略略安顿,随即托着金钵去到码头之上。仗着身大力不亏,左冲右撞,硬生生挤到最前,伫立观望半晌,旋即盘膝闭目静坐。
俄尔,一青袍道人悄然凑至其旁,口称‘慈悲’道:“惠慈大和尚怎地不出手降服此妖孽?”
“阿弥陀佛,佛门虽有怒目金刚行霹雳手段,却只以此应对邪魔。我佛慈悲,此等妖物贫僧当说以佛经,让其皈依我佛。”
道人摇头道:“你佛慈悲,却眼睁睁看着十几条人命进了妖口?和尚说辞好生不要脸。”
“万般皆是缘法,那些施主该当有此劫难。若来世诵经修佛,当脱此六道轮回之苦。”
道人说道:“鸡同鸭讲。”
惠慈不以为忤,笑问道:“早闻玄教冲元道长符咒一道当世无双,法师既看不上贫僧所为,怎地在此观望,却不曾出手救人?”
冲元道长说道:“贫道迟来一步,待恢复真炁必出手惩治此妖。说不得,和尚要去旁处寻护法了。”
佛门降妖,但凡那妖不曾一直嘴硬,便会将其收归佛寺,以佛门法器浸染,日夜诵经感化,待一、二十年化去妖怪野性、戾气,方才收做佛门护法。
那惠慈和尚道:“能观冲元道长符咒手段,便算不虚此行。”
冲元冷哼一声,立定闭目观想,以雷法恢复真炁法力。
那边厢,薛振锷花去两个时辰,书就一道纸鹤传信符,凝聚心神,剑指一点那纸鹤扑棱棱飞起,盘旋一圈随即朝西北飞去。
待略略回复真炁,薛振锷耳听得一干红头法师窃窃私语,便是陈六郎等人也弹压不住。
他目光凝重看将过去,陈六郎与一人吵得面红耳赤,随即拂袖而去。须臾到得薛振锷身旁,说道:“薛道长,还请拿个主意,若要除妖,我等放出五营兵马围剿那妖孽便是,总好过在这边厢干等。”
薛振锷心中暗忖,这陈六郎实在太过看得起自己。自己不过方才踏入炼精化炁之境,哪里敌得过那大妖?就算加上一众红头法师只怕也不是这等修出神通的巨妖敌手。
薛振锷思忖道:“陈道友务必安抚诸法师,贫道自信不曾看错,那江心礁石必是妖孽所化。”
“这……”
薛振锷自知空口白牙难以服人,咬牙道:“且让众人稍待,贫道去江心一观究竟。”
陈六郎一拱手道:“也好,还请薛道长多加小心。”
一旁林九姑也道:“小……薛道长,你可莫要逞强。”
薛振锷点点头,刻下真炁早已回复,略略估算,江面宽三百丈,那妖孽所在距此不过百多丈。薛振锷手提寒月剑缓步而行,脚下步伐逐渐加紧,待到得岸边整个人从疾行变作奔走,提上一口真炁,左足踏在水面,旋即踏波而行,直奔那江心妖孽而去。
后方一干红头法师齐齐惊呼:“水上飘!薛道长好俊的身手!”
对岸,听得一众百姓惊呼四起,一僧一道纷纷睁开双眼,二人瞥了一眼,惠慈和尚笑道:“道门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冲元道长却心头一紧,只当不知哪里来的道门愣头青,仗着三脚猫功夫便要去降服妖孽。
冲元道长提上一口真炁,凝气成丝,冲着远处身形喝道:“回去!”
冲元道长喊声落在周遭众人耳中只是寻常,可落在二百多丈开外的薛振锷耳中,却好似天雷炸响!
薛振锷略一慌乱,险些掉落水中。抬眼凝神观望,顿时瞥见对面岸上一僧一道。
薛振锷心知这一声喊必是出于好心,且隔着二百多丈一声发喊不曾惊动四周,听在自己耳中却好似炸雷,这必是道门真修高功所为!
奔行中薛振锷只冲着那道人挥挥手,眼看江心好似礁石般的妖孽近在眼前,当即收摄心神,手按剑柄。
待离得十丈,周遭忽生波涛,薛振锷估算真炁,咬牙踏浪纵身而起,直扑那妖孽而去。
其身形高高飘起三丈,待朝那妖物落去,只听雷音也似山崩声中,江心礁石在此裂开。
有霞光自缝隙照射而出,薛振锷眯眼观量。此番距离这般近,却是瞧的分明。其下哪里是礁石?那一排排锋利口牙,分明便是妖物之口!
薛振锷右手法诀快速变换,身形眼看近半落入其口,整个人顿时化作虚无消散,转瞬挪移到了十丈开外。双脚落在水面略略踉跄,随即咬牙奔行,不片刻便落在对岸漳湖码头之上。
有百姓纷纷喝彩,只道薛振锷好身手,更有大胆女子频频投来目光。薛振锷却是不曾理会,径直到得一僧一道身前,稽首一礼道:“贫道真武薛振锷,见过二位老修行,多谢方才提醒,却不知二位高姓大名?”
和尚慈眉善目好似弥勒佛一般盯着薛振锷,却是笑而不语。那道人却道:“你便是薛振锷?”
“老修行听过贫道之名?”
冲元道:“日前听闻有胆大妄为后辈,于临水宫胡乱传法……此事贫道已告知玄教掌教,说不得来日龙虎山便会遣人去武当说道说道。”
“无上天尊,贫道所为自有师门准许,却是不怕此事。”
冲元不想纠缠此事,更为关切那江心妖孽,是以转而说道:“贫道玄教王冲元,小友方才凑近观量,可查知那妖孽底细?”
薛振锷摇头道:“满口倒齿獠牙,却不知是何等妖物,许是蛇、鳄、鱼之类。且此妖擅蜃术,单小半头颅便这般大,其身尽数出水,也不知是何等情形。”
王冲元顿时愁眉不展,说道:“贫道修雷法,打退此妖却是不难。只是其隐于江水之中,一遭不曾擒杀,必沿江遁走,来日却不知又在何处害人了。”
道门诸般法门,以雷法、剑修杀伐最甚!
正一雷法传自张继先,以五脏引五气而修五雷,待五雷圆满自可天人合一。这天人合一比照内丹术,大抵是先天人仙之境。
薛振锷不知正一雷法,却因李玉蓉而知晓清微雷法。只是清微讲究内炼丹术,外炼雷法,只怕与正一、上清全然不同。
听李玉蓉讲,这清微雷法与神霄、西河等派颇有渊源,却与正一、上清有别。
眼前王冲元五十出头年纪,道袍半新不旧,面容寻常,薛振锷修为低窥不破深浅,却也知其所言有理。
所谓除恶务尽,斗将一通只将妖怪驱走又有何用?闽江广阔,说不得妖怪流窜他处,换个蜃术继续害人。
“老修行所言甚是。”
那王冲元又道:“贫道已传信玄教,待我玄教真修汇聚,只消摆下天罡大阵,任那妖怪再凶顽也只能束手就擒!”
“却不知玄教真修何时赶到?”薛振锷问道。
王冲元道:“这却不好说,事发仓促,且路途遥远,最少三五日总是要得。”
薛振锷暗忖,莫说三、五日,他方才纸鹤传信,说不得来日此时便会得了师门回信,却不知远隔千里的师门有何办法。
薛振锷与王冲元略略说了会子话,待回复真炁,旋即踏水回返,言之凿凿说江心礁石为巨妖所化,这才将躁动红头法师暂且安抚。
这边厢暂且不提,却说纸鹤传信符一路跨越一千八百里,只十个时辰便到了武当玄元洞。
卯初时,玄元洞内一灯如豆,袁德琼正捧着《无根树》细细研读。
真武德字辈真修中,以袁德琼根骨、心性最佳,但其修行起来不急不缓,所遇关口皆顺风顺水。真人向求真曾言,若无意外,袁德琼可修至炼神反虚圆满。
万万不曾想到,袁德琼非但修行不差,悟性更是高觉。三年多光景,先是悟出移花接木之法,虽此法不可行,其后又创出阴阳二气法。
而今袁德琼又瞄着其中一节略有所得。《无根树》中言:无根树,花正飞,卸了重开有定期。
铅花现,癸尽时,依旧西园花满枝。
对月残经收拾了,旋逐朝阳补衲衣。
这玄机,世罕知,须共神仙仔细推。
袁德琼参悟此节月余,想创出枯荣之法,以助陈德源重修此身。
便在此时,纸鹤飞临,盘旋落于其掌。袁德琼取下背嵴信笺,略略观望,便径直起身去寻向求真。
此时天色微明,向求真洞府中只有些许荧光。袁德琼立于洞外稽首道:“真人,贫道弟子薛振锷于闽江遇一巨妖,其降服不得,只得求师门相助。”
向求真极其不耐道:“降服不得,自有旁人降服,这薛振锷怎地这般多事?”
“真人,刻下薛振锷在八闽传法,若降服巨妖,当可助阴阳二气法广为流传。”
洞中哼哼两声,不片刻一符咒飞将出来,袁德琼伸手接住,便见此符颇为怪异,其上并非寻常符咒,而是以云篆书写,又有一剑画得锋锐逼人。
但听洞中向求真道:“老道借薛振锷一剑,便是灭不得,也能驱得那巨妖。”
袁德琼立刻稽首谢过真人,转头画下纸鹤传信符,将向求真那一剑夹在纸鹤背嵴,剑指作法一点,纸鹤顿时腾空朝东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