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郭龙吟的一篇日记体小说。
我恍恍惚惚地坐在齐州的街头,一个小饭店的门口。老板很善良,看我在秋雨里瑟瑟发抖,站得疲累不堪,递给了我一个凳子。
我心神不属,痛感半生寥落,竟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慨。我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样命途多舛……
这是齐州商务纠纷调解中心附近的一条小巷。我心情懊恼,一夜无眠,又因为起得太早,没吃早餐,在麻木状态中打问路人,过来买了个面包吃了。
……早晨,拼车的五点十分就到了,我坐上车,感觉就打了个盹的工夫,六点半已经到了齐州。
我一个无州人,因为什么事这么急慌慌地到齐州来?不为别的,乃是因为摊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这事儿不值得具体叙述,总之是冤哉枉也!简单说吧,就是因为我给别人做了个担保,结果借钱的朋友跑路了,人家银行不依不饶地要账,无州区银联已经判了我赔款,迫不得已,我选择了到齐州市银联申诉,于是有了这趟齐州之旅。
恰巧这些天,下起了绵绵秋雨。天气隐晦凄凉,非常符合我的心境。坐在街头,看雨点在路边积水里激起的水泡,旋生旋灭,像极了短暂的人生;看路边的一颗歪脖子树,上面长满了瘿瘤,像极了我这个多余人的悲惨命运。
汽车疾驶而过,一些细微的泥点喷溅在了我的身上。但我并没有躲避,与心上的污浊不堪相比,身上的这点污浊已经无关紧要了。
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也相继驶过,是上班的点了,这是平民百姓的生活方式,穿着雨衣,实际上仍不时有雨渗进他们的衣服。估计他们也不是不想开车,可是经济能力有限,只能这样在雨中瑟缩。
那些打着雨伞的行人也脚步匆匆,三三两两地从我面前走过。实际上在雨大的情况下,雨伞也就是只能保证人的头部不被雨淋罢了。人类啊,总是这样自我欺骗自我安慰,管头不顾腚。
看看表,距离开始调解纠纷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呢!在这样的凄风苦雨之中,我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就在手机上神思恍惚地下了几盘象棋。心情不好,水平发挥不出来,连战皆输,盘盘败北。结果心情就更加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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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规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我开始往齐州市银联走。走在路上,心理不由得怨恨起那个跑路的朋友,他骗取了我的信任,害得我如今像一只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我更恨那个对我不依不饶逼债的人,我恨不得掐死他!明明这笔债务与我毫无关系,凭什么要我还钱?
转过了一个街口,一抬头,我不禁大吃一惊,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对面站着的不就是那个要账的凶神恶煞的家伙嘛!这个几年来的死对头,可是把我害惨了!他甚至为了要账,曾经对我拳打脚踢过!我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当时打掉牙和血吞,硬是忍下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当时应该立刻报警,也就不会有他后来的嚣张了……
我瞪了他一眼。他显然也看到了我,也恶狠狠地等了我一眼。我们这一对死对头,再等一会儿,就要对簿公堂了,让齐州市银联理一理是非曲直。究竟鹿死谁手,现在还说不准呢!只怕他又找了关系,那我这一向不喜欢花钱找关系的人,就不好办了。我很明白,他这个人无所不用其极,不管什么手段,只要能用,他一定是会都用上的。
在刹那之间,我恨不得找把刀子杀了这个可恶的家伙!就是他,这个不辨是非的无耻小人,让我好几年的心情都不得安宁!同时我又担心自己打不过他,再一次吃个哑巴亏。因为这个家伙坚持健身,比我强装得多。
这时候我又不禁有点后悔,我的那个袖珍甩棍,应该带在身上嘛!可是考虑到回无州的时候,很可能要坐公交车,怕带着甩棍过不了安检。
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一错身,就擦肩而过了。谁也没有理谁。这就是最好的应对措施。否则又能怎样呢?
实际上,他也不敢再打我了,即使我在大街上骂他几句,他也不敢下手了。因为公安从去年开始了打黑除恶专项行动,已经把那些喜欢动手欺负人的有痞子习气的人,几乎都震慑住了。他们怕被当作灰社会逮捕了,以后就很难发展了。
但是上午,齐州银联的官员出发了,没有受理我的申诉。于是我们又不得不等到下午……
下午两点,在齐州银联里,我们的调解开始了。我和我的敌人,唇枪舌剑地斗争了三个小时之久。具体内容就不说了,里面充斥着银行借贷的专业术语,估计书友也不会感兴趣,我就不再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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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齐州银联出来之后,时间恍恍惚惚,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天气依然风雨凄凄。因为明天是中秋节,回无州的人太多,我已经无法拼车回去了。
我准备在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下。因为债务纠纷,我本来一直心情抑郁,满眼愁云惨雾的。却忽然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心情阳光明媚了。
因为就在前面不远处,走着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孩,竟然像极了我暗恋过的一个姑娘!
她正在侧着脸,缓缓往前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拿着手机在打电话,我只能看到她的半张脸。可就是这半张脸,已经让我认定,她就是我心中的那个美丽姑娘!啊!怎么会这么巧?她怎么会出现在这辆车上?
奥,对了,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她在齐州出现,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听说,她不是考上了河东艺术学院吗?
可是,当这个姑娘突然转过脸来的时候,我又感觉不像是我的梦中情人了。我的女神是标准的瓜子脸,这个姑娘的脸似乎丰腴了一些……
但是,实际上,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女大十八变,这些年来她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我也拿不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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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我脑子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施蛰存先生的《梅雨之夕》,在跟那个女孩同行的那段短暂时光里,我居然迅速篡改了施先生的文字,脑中出现了以下的幻象(呵呵,以下为游戏笔墨,纯属模仿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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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继续萧萧地下着,而且渐渐大起来了。
对于秋雨,我倒并不觉得嫌厌,所嫌厌的是在雨中疾驰的汽车的轮,它会得溅起泥水,猛力地洒上我的衣服,甚至会连嘴里也拜受了美味。我常常在办公室里,当公事空闲的时侯,凝望着窗外淡白的空中的雨丝,对同事们谈起我对于这些自私的车轮的怨苦。
下雨天是不必省钱的,出门在外可以打的,这样舒服些。他们会这样善意地劝告我。但我并不曾屈就了他们的好心,我不是为了省钱,我喜欢在滴沥的雨声中撑着伞走路。
有时候路只要不远,便是公共汽车也不必坐。此外还有一个我所以不喜欢在雨天坐车的理由,那是因为我还不曾有一件雨衣,而普通在雨天的公共汽车里,几乎全是裹着雨衣的先生们,夫人们或小姐们,在这样一间狭窄的车厢里,滚来滚去的人身上全是水,我一定会虽然带着一柄上等的伞,也不免满身淋漓地回到家里。
况且尤其是在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道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在朦胧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车灯的红色和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人家时常举出这一端来说我太刻苦了,但他们不知道我会从这里找出很大的乐趣来。即使偶尔有汽车溅满泥泞在我身上,我也并不会因此而改了我的习惯。说是习惯,有什么不妥呢,这样的已经有三四年了。有时也偶尔想着总得买一件雨衣来,于是可以在雨天坐车,或者即使步行,也可以免得被泥水溅着了上衣,但到如今这仍然留在心里做一种生活上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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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走着,时间并不紧急。既然好不容易到齐州一次,明日又恰是中秋佳节,就在齐州住一天,也不错,正好可以散散心。不必急着回家,再看到我那粗俗暴戾的妻子和骄横跋扈的儿子。
渐渐已是满街灯火,但天色却转清朗了。曳着伞,避着檐滴,缓步过去,从天桥走到对面街道。看看表已是五点多了。未走上桥,天色早已重又冥晦下来,但我并没有介意,因为晓得是傍晚的时分了。
刚走到桥头,急雨骤然从乌云中漏下来,潇潇地起着繁响。看下面行人的纷纷乱窜乱避,只觉得连自己心里也有些着急。他们在着急些什么呢?他们也一定知道这降下来的是雨,对于他们没有生命上的危险。
但何以要这样急迫地躲避呢?说是为了恐怕衣裳给淋湿了,但我分明看见手中持着伞的和身上披了雨衣的人也有些脚步踉跄了。
我觉得至少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纷乱。但要是我不曾感觉到雨中闲行的滋味,我也是会得和这些人一样地急突地奔下桥去的。
何必这样的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着雨,张开我的伞来的时候,我这样漫想着。不觉已走过了大路口。大街上浩浩荡荡地降着雨,真是一个奇观,除了汽车连续地冲破了雨仍旧钻进了雨中地疾驰过去之外,电动车和自行车全看不见了。我奇怪它们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至于人,行走着的几乎是没有,但有店铺的檐下或蔽荫下是可以一团一团地看得见,有伞的和无伞的,有雨衣的和无雨衣的,全都聚集着,用嫌厌的眼望着这奈何不得的雨,我不懂他们这些雨具是为了怎样的天气而买的。
至于我,已经走近附近一家旅馆了。我在齐州上过大学,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干净实惠的旅馆。我并没什么不舒服,我有一柄好的伞,脸上绝不曾给雨水淋湿,脚上虽然觉得有些湿漉漉,但这至多是换一双袜子的事。
我且行且看着雨中的齐州街景,觉得朦胧得颇有些诗意。但这里所说的觉得,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具体的思绪,除了“我该得在这里转弯了”之外,心中一些也不意识着什么。
从人行道上走出去,探头看看街上有没有往来的车辆,刚想穿过去转入对面,但一辆先前并没有看见的公共汽车已停在眼前,我止步了,依然退进到人行道上,在一支电杆边等候着这辆车的开出。
在车停的时候,其实我是可以安心地对穿过去的,但我并不曾这样做。我在城市住得久了,懂得走路的规则。我为什么不在这个可以穿过去的时候走到对街去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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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看着车里下来的乘客。这是一位姑娘。她手里没有伞,身上也没有穿雨衣,好像是在雨停止了之后上车的,而不幸在到目的地的时候,却下着这样的大雨。我猜想她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上车的,至少应当坐了七八站路了。
她走下车来,缩着瘦削的,但并不露骨的双肩,窘迫地走上人行道的时候,我开始注意着她的美丽了。美丽有许多方面,容颜的姣好固然是一重要素,但风仪的温雅,肢体的停匀,甚至谈吐的不俗,至少是不惹厌,这些也有着份儿,而这个雨中的少女,我事后觉得她是全适合这几端的。
她向路的两边看了一看,又走到转角上看着前面。我晓得她是急于要招呼一辆出租车。但我看,跟着她的眼光,大路上清寂地没一辆车子徘徊着,而雨还尽量地落下来。她旋即回了转来,躲避在一家木器店的屋檐下,露着烦恼的眼色,并且蹙着细淡的修眉。
我也便退进在屋檐下,虽则公共汽车已开走,路上空空如也,我照理可以穿过去了。但我何以不即穿过去,走上去那个旅馆的路呢?为了对于这少女有什么依恋么?并不,绝没有这种依恋的意识。
但这也决不是为了我早回旅馆也没事。毕竟这里不是我的家,旅馆里没有等候我回去在灯下一同吃晚饭的老婆孩子。当时是连我已有妻的思想都不曾有,面前有着一个美的对象,而又是在一重困难之中,孤寂地只身呆立着望这永远地,永远地垂下来的秋雨,只为了这些缘故,我不自觉地移动了脚步站在她旁边了
虽然在屋檐下,没有粗重的雨滴下来,但每一阵风会得把凉凉的雨丝吹向我们。我有着伞,我可以如中古时期骁勇的武士似地把伞当作盾牌,挡着扑面袭来的雨的箭,但这个少女却身上间歇地被淋得很湿了。
她那薄薄的绸衣,黑色也没有效用了,两支手臂已被画出了它们的圆润。她屡次旋转身去,侧立着,避免这轻薄的雨侵袭她的前胸。肩臂上受些雨水,让衣裳贴着了肉倒不打紧吗?我曾偶尔这样想。
天晴的时候,马路上多的是兜搭生意的出租车,但现在需要它们的时候,却反而没有了。我想着出租车司机的不善于做生意,或许是因为需要的人太多了,供不应求,所以在这条比较偏僻的街上,不见一辆车子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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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想着,出租车终于没有踪迹。天色真的晚了。远处对街的店铺门前有几个短衣的男子已经等得不耐而冒着雨,他们是拼着淋湿一身衣裤的,跨着大步跑去了。我看这位少女的长眉已颦蹙得更紧,眸子莹然,像是心中很着急了。
她的忧闷的眼光正与我的互相交换,在她眼里,我懂得我是正受着诧异,为什么你老是站在这里不走呢?你有着伞,并且穿着皮鞋,等什么人么?雨天在街路上等谁呢?眼睛这样锐利地看着我,不是没怀着好意么?从她将钉住着在我身上打量我的眼光移向着阴黑的天空的这个动作上,我肯定地猜测她是在这样想着。
我有着伞呢,而且大得足够容两个人的蔽荫的,我不懂何以这个意识不早就觉醒了我。但现在它觉醒了我将使我做什么呢?我可以用我的伞给她障住这样的雨,我可以陪伴她走一段路去找出租车,如果路不多,我可以送她到她的家。如果路很多,又有什么不成呢?
我应当跨过这一箭路,去表白我的好意吗?好意,她不会有什么别方面的疑虑吗?或许她会得像刚才我所猜想着的那样误解了我,她便会得拒绝了我。难道她宁愿在这样不止的雨和风中,在冷静的夕暮的街头,独自个立到很迟吗?不啊!雨是不久就会停的,已经这样连续不断地降下了……
多久了,我也完全忘记了时间的在这雨水中间流过。我取出时计来,六点十四分。一小时多了。不至于老是这样地降下来吧,看,排水沟已经来不及渲泄,多量的水已经积聚在它上面,打着旋涡,挣扎不到流下去的路,不久怕会溢上了人行道么?
不会的,决不会有这样持久的雨,再停一会,她一定可以走了。即使雨不就停止,出租车是大约总能够来一辆的。她一定会不管多大的代价坐了去的。然则我是应当走了么?应当走了。为什么不?……
这样地又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走。雨没有住,车儿也没有影踪。她也依然焦灼地立着。我有一个残忍的好奇心,如她这样的在一重困难中,我要看她终于如何处理她自己。看着她这样窘急,怜悯和旁观的心理在我身中各占了一半。
她又在惊异地看着我。
忽然,我觉得,何以刚才会不觉得呢,我奇怪,她好像在等待我拿我的伞贡献给她,并且送她回去,不,不一定是回去,只是到她所要到的地方去。你有伞,但你不走,你愿意分一半伞荫蔽我,但还在等待什么更适当的时候呢?她的眼光在对我这样说。
我脸红了,但并没有低下头去。
用羞赧来对付一个少女的注目,在结婚以后,我是不常有的。这是自己也随即觉得可怪了。我将用何种理由来譬解我的脸红呢?没有!但随即有一种男子的勇气升上来,我要求报复,这样说或许是较言重了,但至少是要求着克服她的心在我身里急突地催促着。
……………………
终归是我移近了这少女,将我的伞分一半荫蔽她。我柔声说道:
“小姐,车子恐怕一时不会得有,假如不妨碍,让我来送一送罢。我有着伞。”
我想说送她回家,但随即想到她未必是在回家的路上,所以结果是这样两用地说了。当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竭力做得神色泰然,而她一定已看出了这勉强的安静的态度后面藏匿着的我的血脉之急流。
她凝视着我半微笑着。这样好久。她是在估量我这种举止的动机,大城市是个坏地方,人与人都用了一种不信任的思想交际着!她也许是正在自己委决不下,雨真的在短时期内不会止么?出租车真的不会来一辆么?要不要借着他的伞姑且走起来呢?也许转一个弯就可以有出租车,也许就让他送到了。那不妨事么?……不妨事。遇见了认识人不会猜疑么?……但天太晚了,雨并不觉得小一些。
于是她对我点了点头,极轻微地说:
“谢谢你。”
朱唇一启,她迸出了我熟悉的无州乡音!
转进靠西边的那条路,在响着雨声的伞下,在一个少女的旁边,我开始诧异我的奇遇。事情怎么会展开到这个现状吗?她是谁,在我身旁同走,并且让我用伞荫蔽着她,除了和我的妻之外,近几年来我并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回转头去,向后面斜看,店铺里有许多人歇下了工作对我,或是我们,看着。隔着雨的,我看得见他们的可疑的脸色。我心里吃惊了,这里有着我认识的人吗?或是可有着认识她的人吗?
……再回看她,她正低下着头,拣着踏脚地走。我的鼻子刚接近了她的鬓发,一阵香。无论认识我们之中任何一个的人,看见了这样的我们的同行,会怎样想?……我将伞沉下了些,让它遮蔽到我
们的眉额。人家除非故意低下身子来,不能看见我们的脸面。这样的举动,她似乎很中意。
我起先是走在她右边,右手执着伞柄,为了要让她多得些荫蔽手臂便凌空了。我开始觉得手臂酸痛,但并不以为是一种苦楚。我侧眼看她,我恨那个伞柄,它遮隔了我的视线。从侧面看,她并没有从正面看那样的美丽。但我却从此得到了一个新的发现:她很像一个人。谁呢?
我搜寻着,我搜寻着,好像很记得,岂但……几乎每日都在意中的,一个我认识的女子,像现在身旁并行着的这个一样的身材,差不多的面容,但何以现在百思不得了呢?
……啊,是了,我奇怪为什么我竟会想不起来,这是不可能的!我曾经暗恋的那个少女,那个清秀绝俗的女学生,难道不是很像她吗?这样的从侧面看,我与她离别了好几年了,在我们相聚的最后一日,她还只有十六岁……
好几年过去了,后来我没有再看见她,想来长成得更美丽了……但我并不是没有看见她长大起来,当我脑中浮起她的印象来的时候,她并不还保留着十六岁的少女的姿态。我不时在梦里,睡梦或白日梦,看见她在长大起来,我曾自己构想她是个美丽的二十岁年纪的少女。她有好的声音和姿态,当偶然悲哀的时候,她在我的幻觉里会是一个妇人,或甚至是一个年轻的母亲。
但她何以这样的像她呢?这个容态,还保留十六岁时候的余影,难道就是她自己么?她为什么不会到齐州来呢?是她!天下有这样容貌完全相同的人么?不知她认出了我没有……
我最终还是憋不住,轻声问道:
“姑娘是无州人么?”
“嗯,是的。”
确然是她,罕有的机会啊!她几时到齐州来的呢?她的家搬到齐州来了吗?还是,哎,我怕,她嫁到齐州来了呢?她一定已经忘记我了,否则她不会允许我送她走。
……也许我的容貌有了改变,她不能再认识我,年数确是很久了……但她知道我在离婚之后,已经再婚了吗?要是没有知道,而现在她认识了我,怎么办呢?我应当告诉她吗?如果这样是需要的,我将怎么措辞呢?……
我偶然向道旁一望,有一个女子倚在一家店里的柜上,用着忧郁的眼光,看着我,或者也许是看着她。我忽然好像发现这是我的妻,她为什么在这里?她不是在无州的家里吗?我感到好奇怪。
我们走在什么地方了。我留心看。小菜场。她恐怕快要到了。我应当不失了这个机会。我要晓得她更多一些,但要不要使我们继续已断的友谊呢,是的,至少也得是友谊?还是仍旧这样地让我在她的意识里只不过是一个不相识的帮助女子的善意的人呢?我开始踌躇了。我应当怎样做才是最适当的呢?
我似乎还应该知道她正要到哪里去。她未必是归家去吧。家——要是父母的家倒也不妨事的,我可以进去,如我以前企盼的一样。但如果是她自己的家呢?我为什么不问她结婚了不曾呢……或许,连自己的家也不是,而是她的爱人的家呢,我看见一个文雅的青年绅士。
我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今天管人家的闲事呢。路上终究会有出租车来的,即使我不这样地用我的伞伴送她,她也一定早已能坐到车子了。要不是自己觉得不便说出口,我是已经会剩了她在雨中反身走了。
还是再考验一次罢。
“小姐贵姓?”
“免贵姓李。”
李吗?一定是假的。我的那个姑娘是姓王的!莫非她已经认出了我,她一定都知道了关于我的事,她是在哄我了。她不愿意再认识我了,便是友谊也不想继续了。女人!……她为什么改了姓呢?……也许这是她丈夫的姓?李……李什么?
这些思想的独白,并不占有了我多少时候。它们是很迅速地翻舞过我心里,就在与这个好像有魅力的少女同行过一条马路的几分钟之内。我的眼不常离开她,雨到这时已在小下来也没有觉得。眼前好像来来往往的人在多起来了,出租车也恍惚看见了几辆。她为什么不雇车呢?或许快要到达她的目的地了。她会不会因为心里已认识了我,不敢厮认,所以故意延滞着和我同走么?
一阵微风,将她的衣缘吹起,飘漾在身后。她扭过脸去避对面吹来的风,闭着眼睛,有些娇媚。这是很有诗兴的姿态,我记起一个日本画家的一帧题名叫“夜雨宫诣美人图”的画。提着灯笼,遮着被斜风细雨所撕破的伞,在夜的神社之前走着,衣裳和灯笼都给风吹卷着,侧转脸儿来避着风雨的威势,这是颇有些洒脱的感觉的。现在我留心到这方面了,她也有些这样的风度。
至于我自己,在旁人眼光里,或许成为她的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着这种自譬的假设。是的,当我觉得她确是我暗恋着的姑娘的时候,我是如像真有这回事似地享受着这样的假设。而从她鬓边颊上被潮润的风吹过来的粉香,我也闻嗅得出是和我妻所有的香味一样的……
我旋即想到古人有“担簦亲送绮罗人”那么一句诗,是很适合于今日的我的奇遇的。那个日本画家的名画又一度浮现上来了。但他的所画的美人并不和她有一些相像,倒是我妻的嘴唇却与画里的少女的嘴唇有些仿佛的。我再试一试对于她的凝视,奇怪啊,现在我觉得她并不是我适才所误会着的初恋的女伴了。她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少女。眉额,鼻子,颧骨,即使说是有年岁的改换,也绝对地找不出一些踪迹来。而我尤其嫌厌着她的嘴唇,侧看过去,似乎太厚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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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觉得很舒适,呼吸也更通畅了。我若有意若无意地替她撑着伞,徐徐觉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没什么感觉。在身旁由我伴送着的这个不相识的少女的形态,好似已经从我的心的樊笼中被释放了出去。我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微的雨声。
“谢谢你,不必送了,雨已经停了。”
她在我耳朵边这样地嘤响。
我蓦然惊觉,收拢了手中的伞。一缕街灯的光射上了她的脸,显着橙子的颜色。她快要到了吗?可是她不愿意我伴她到目的地,所以趁此雨已停住的时候要辞别我吗?我能不能设法看一看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要紧,假使没有妨碍,让我送到了罢。”
“不敢当呀,我一个人可以走了,不必送罢。时光已是很晚了,真对不起得很呢!”
看来是不愿我送的了。但假如还是下着大雨便怎么了呢?……我怨怼着不情的天气,何以不再继续下半小时雨呢,是的,只要再半小时就够了。一瞬间,我从她的对于我的凝视——那是为了要等候我的答话——中看出一种特殊的端庄,我觉得凛然,像雨中的风吹上我的肩膀。我想回答,但她已不再等候我。
“谢谢你,请回转罢,再会。……”
她微微地侧面向我说着,跨前一步走了,没有再回转头来。我站在中路,看她的后形,旋即消失在黄昏里。我呆立着,直到一个出租车停下来,向我兜揽生意。我随便说了一个旅馆的名字,上了车……
在车上的我,好像飞行在一个醒觉之后就要忘记了的梦里。我似乎有一桩事情没有做完成,我心里有着一种牵挂。但这并不曾很清晰地意识着。我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来,可是随即会自己失笑这是无意识的。并没有雨降下来,完全地晴了,而天空中也稀疏地有了几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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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吟注:
戏拟本文是为了向施蛰存先生致敬。
《梅雨之夕》是一篇典型的心理分析小说。这一短篇小说完全是在描写一种心理过程的。文中写的是小说的主人公对梅雨的感受,在梅雨之夕与一位不知姓名的少女的“奇遇”。写主人公对少女的美的感受,下意识接近这少女,目光相遇时的局促,然后用雨伞荫蔽着送她在雨中行走,途中怕两人的熟人看见,怕自己的妻子看见,以及误以为是初恋时的女友,最后为雨停分手而惋惜,回到家中向妻子隐蔽了“奇遇”的实情。小说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对话也不过简短的四五句。主要写了“我”对少女的留心,关注和同情、怜悯,以及内心里的缠绵之情。
新感觉派运用现代主义的创作方法写小说,有意开掘潜意识和隐意识,追求主观感受印象。这篇小说便是以通篇文字描述主人公的内心活动,把主观感受阐释得淋漓尽致,把其对少女的追慕以至怕熟人发现、向妻子隐秘的微妙之处,都进行了分析展示,显示了作者长于心理分析的特点和这一流派作家艺术风格的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