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后,老刘开车送我回家。我下车后走进楼道里,在沉思中走到家门口,随手敲了敲门。
给我开门的是女儿何文婷。文婷一见是我,不禁喜出望外,双手勾住了我的脖子,喊道:
“妈妈,好妈妈。今天你回来得这么早,真叫人高兴。我还以为你们撒下我不管了呢!”
我笑着脱下大衣,说道:
“哈哈,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舍得抛下我的宝贝女儿不管呢?对了,今晚上韦东凌老师应该来给你辅导功课,他来了吗?”
“奥,真遗憾,他刚才打电话来,说晚上有事不来了!幸亏妈妈回家了,要不我多寂寞呀!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准备去我同学家里玩去啦!”
我关切地问道:
“饿了吗?我给你做饭吧!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韭菜炒鸡蛋吧?”
“奥,妈妈,不用了。刚才我在外面买了个汉堡,已经吃饱了。”
“是吗?那好吧,我随便做点东西自己吃吧。”
我套上了围裙,到厨房里去,很快炒了个青菜,端到餐桌上,家里还有面包,我就开始吃饭。
文婷也坐在餐桌边,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陪我说话。
我很快吃完了饭。背靠椅子,稍事休息。经过元旦期间的几天忙乱之后,现在终于安逸地置身于自己幽静、舒适的家里,看着娇嫩美丽的女儿,喝着热腾腾的普洱茶,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
文婷忽然冷不丁地问道:
“妈妈,你知道吗,爸爸昨晚跟谁去歌厅唱歌了?”
我一时没领会女儿的话里的意思。去歌厅唱歌,没什么呀,“跟谁”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何云贵在陪人应酬喝酒之后,经常会和一些人去歌厅唱歌。去的人当然是同事啊,朋友啊,有男的,也有女的,跟谁喝了酒,就招呼谁去呗!
“妈妈,你可真傻,对这种事儿都不关心啊!怪不得爸爸成天不回家,唉!”
“哎哟,文婷,你为什么要问这事?”
“我们班有个女同学,她来过咱家几次,认识我爸爸。她跟我说,她恰巧在歌厅里,看见我爸跟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人在一起唱歌,搂搂抱抱的,关系非常暧昧!天啊,我听了这个真有点受不了。我看爸爸准是有了外遇了。妈妈,你为什么不问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由着他在外面胡搞呢,妈妈?”
过去我从不计较这样的消息,因为我自己在外面也有情人,昨晚我们还在一起亲热了一番呢!但是今天我听到这里,却感到有一股醋意涌上了心头。问题在于消息是女儿告诉我的。这让我很没面子。
当然,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何云贵在外面有人了。实际上,我找情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他。
我生气的实质,是怕被女儿瞧不起。丈夫花心是一回事,但是女儿来告诉我,有人看见我丈夫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胡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就要产生截然不同的感情。
我克制自己冷静下来,缓缓说道:
“文婷,你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不要胡思乱想。你知道,你爸爸应酬很忙,为了单位里的事,有时候需要跟客户搞好关系,所以喝酒唱歌是难免的。至于跟什么女人在一起,也可能是闹着玩儿,不必太在意。”
“哈哈哈!妈妈真伟大!自己的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你竟然一点儿也不吃醋!”
“自然,我也不可能不吃一点儿醋。可是那就是他的工作,我有什么办法?再说那些流言蜚语,也不一定可信啊!”
“哼!妈妈,你整天忙着工作,连自己的丈夫都管控不了,我将来可绝对不能过你这样的生活!”
我不禁目瞪口呆:
“我的生活怎么了?”
“妈妈,我可不愿过你这种日子,成天为工作奔忙,枯燥乏味。你满脑子里尽想着工作、工作、工作,都顾不上照顾家庭,可有什么意思呀!”
“工作就是生活,工作着是美丽的嘛!”
“呵呵,这个我可不信。我是一个还没有被洗脑的人。我将来宁愿自己经商,干点小买卖,也不和你似的,当上班族,真没意思!”
“别不知道天高地厚,何文婷!你以为干买卖就好干吗?赔得吃不上饭的有的是!……算了,不跟你扯这个,这就过年了,你愿意要件什么样的新年礼物?”
“礼物?反正我真喜欢的,你又不给买。”
“你说吧,你喜欢什么呢?”
“游戏机啊!”
“呵呵,那个么,影响你的学习呀,当然不能买。”
“我就知道妈妈总是这样,哼,食言而肥!”
“呵呵,这个成语用得不错!我近来恰巧好像真有些胖了呢!哈哈哈!”
“成语吗?这是韦东凌老师的功劳。”
“嗯。你不想要件新衣服吗?”
“好吧,那我就退而求其次吧!妈妈,我想要一件灯芯绒的连衣裙。玫瑰红的,后背有金属钮扣。我的好朋友李芳的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很漂亮。”
“奥,多少钱?”
“八百八十八元。”
我大吃一惊,喝道:
“什么?你疯了?八百八十八!差不多是我一个月的工资呢!再说了,你才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穿这种衣服还不合适。”
“才不是呢,过了阳历年,我已经是十四周岁的大姑娘了!反正,我就知道你不会买。那你刚才干吗要问我,我想要什么礼物呢?”
“何文婷!你好生想想,一件连衣裙要花八百八十八元!这也太奢侈了吧!”
“得了,妈妈,多无聊的话题。不跟你说了,我看会儿电视去吧。”
“什么?你觉得很无聊?”
我不禁感到心慌意乱起来。何文婷噘嘴道:
“就是无聊呗!要是女儿连一件喜爱的衣服都不能买,那你这个当妈妈的,辛辛苦苦地去工作,挣了钱还有什么意思?瞧,整整这一个星期,你天天下班回来都很晚,而且唉声叹气,累得半死不活的。你满脑子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你是个机器人吗?我看妈妈也和爸爸一个样子了,都失去了自我!我看你们都需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了!”
我吃惊地看着女儿,这些话真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说出来的。我问道:
“你觉得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幸福的?”
“什么样的生活幸福?我同学李芳,她妈妈就是在一个理发馆里上班。上午八点开始上班,下午三点就回家了;要么就是上三点到十点的班。下了班,自由自在,像只鸟儿。每个月工资有一千多块呢!”
“什么?一个理发的,一个月还挣一千多?”
“是啊,人家有技术嘛!好多人慕名而去,还要提前预约,甚至排队呢!李芳的妈妈原来在一个工厂里当工人,后来下岗了,才改行干理发。没想到现在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可逍遥自在呢!我看她一家人的穿戴,比我们都要好。妈妈,你那件羔皮大衣还不是因为工作好,单位给你发了奖金,你才买来的;李芳的妈妈,出门玩的时候,还穿貂皮大衣哩!”
我不由得感到好笑,问道:
“真的是貂皮吗?你鉴定过?”
“别笑话我,妈妈。皮货我当然不在行。也许不是貂皮。可我从未见过什么人穿那么漂亮的皮大衣。李芳妈妈还戴着钻石耳环呢,可你连金的也没一只。”
我一个堂堂的文化馆长,女儿却把我跟一个理发的女人比较穿戴,这令我几乎感到有些屈辱了。我愤愤地说道:
“何文婷!你懂什么?我也有一对白金耳环的。文婷呐,你满脑子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难道你以为当理发师比当公务员更有意思?你就光看见钱了,你为什么把钱看得那么重呢?再说了,人家也未必经常会给女儿买值八百八十八元的连衣裙吧?”
“才不是呢!李芳有十几件这样贵的衣服呢!”
“好吧,既然觉得理发这么挣钱,李芳为什么还在中学里读书?为什么不直接跟着她妈学理发去呢?”
“她并不想当理发师。问题不在这里。你看看现在很多上了大学,当了老师的,连媳妇也不好找。百货大楼卖东西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当老师的,人家都说那些教书匠就是些斤斤计较的穷酸呢!”
“天啊,何文婷,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你所说的这种脑体倒挂,经济收入不平衡的现象,国家正在逐步调整政策,以后知识分子的收入一定会越来越多,社会地位会越来越高的!”
“嗯哼,这个嘛,谁知道什么时候才真正改变。当然了,我也压根儿没有这种意思:选择职业主要看挣多少钱。也许我举的例子还不够恰当。我其实只是想说,将来要找个职业,能保证有自己的自由生活就行了。下了班,什么工作也用不着管了,我可不想像妈妈似的,心都在工作上……所以我才不想上什么大学呢!”
“如此说来,何文婷,你认为受了高等教育,就会影响人的生活质量了?”
“妈妈,我干嘛要去念四年的大学呢?要是进了技校,十八岁我就是有工作的人了。大学我坚决不上。也许念完初中,连高中我也不想去。只是该选择什么样的职业,我还没拿定主意。也许当模特,或者当司机,也许做理发师。满大街贴着招收公共汽车司机的训练班的广告。就算当个司机,至少也可以拿到四五百元的月工资。干吗非要花七八年时间,去受上学的那份洋罪呢?一想考试就让人头疼。”
“你说的到底是些什么混账话呀!你小孩子不懂,现在这个社会,只有念了大学才有前途呀!”
“什么样的前途,妈妈?像你一样吗?我才不要这样的前途!多了不起啊,你都当了文化馆馆长了,可自己的丈夫搂着歌厅里的姑娘唱歌,你都管不了!我才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何文婷说到这里,居然“哇”地一声哭起来,跑进了她的卧室。我听到女儿砰地关上了房门。我想追过去,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我忍不住从包里拿出一支香烟,抽了起来……
这天晚上,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在客厅里来回踱着。在情绪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我向来是坐立不安的。但是我毕竟太累了,后来就回到卧室,在满腹惆怅中睡着了。至于何云贵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