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茉莉走了以后,我仰靠在扶手椅里,突然对自己的举止不满起来,暗想道:
“我为什么要给她这半包香烟?搞这些小恩小惠,目的何在?也许我太小看她了。也许这个女人很狡猾,说的话并不真实呢!”
猛然间我想起了一件事。几年前,有一次我坐在无州市人民医院的手术室外的露天走廊里,等待我父亲做胆结石手术的结果。我异常焦急不安,突然间竟向坐在旁边的一位正在抽烟的老年男子,伸手要了一支烟抽起来。
而在此之前,我虽然从来都不抽烟,但是随手带的包里却经常装着两盒香烟,一盒高档烟,一盒低档烟,以便分清对方的身份地位后,敬烟时予以不同的待遇。
而那天我的包没带在身边,我的焦虑使我乱了方寸,忽然也想抽支烟解解愁了。
那个老人二话没说,倒了半包烟放在我的手掌心里。事后我才了解到,这个人过去是我父亲的同事,当时正跟我父亲住在同一个病房里。他认得我,而我不认得他。
孙茉莉走后良久,我仍然兀自坐着,回忆着那位老人二话没说,以少见的慷慨跟我分享香烟的情景。现在想来,他仿佛是要分担我的痛苦一般。
现在,我送给孙茉莉香烟,潜意识里也是为了跟她分忧吧!这个女人的生活怎么会糟到这种地步,真是令人怜悯。也许很久以前,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这个以茉莉花为名的姑娘,曾经憧憬过幸福的生活吧!
“我非要帮助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可。”
我想到这里,随手按了按对讲电话的按钮,叫道:
“徐主任,请过来一趟!”
……………………
一位个子不高、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匆匆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他是无州市文化馆的办公室主任,此人对文化馆里的大小事情,无不了如指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就是这个单位的大管家,单位里的大小事务,都是他的职责范围,在服从一把手指挥的前提之下,他可以对一切问题发表自己的见解。
徐主任毕恭毕敬地站在办公桌前。我盯着他,问道:
“老徐,今天再没有要接见的人了吗?”
“是的,赵馆长。谢天谢地,没有了。您答应分给孙茉莉房子了?”
“没有。这种事我个人不好贸然决定。”
“我看见她出去的时候,还显得挺高兴呢!”
徐主任快五十岁了。不过单看外表,短小精悍,壮壮实实,谁也不会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岁数。才几天的接触,我就看出他有一个特点,他对自己的年龄讳莫如深,喜欢人家夸他显得年轻;可是又要倚老卖老,跟别人谈话时,常把对方看成个不懂事的小孩。他继续说道:
“就算分给孙茉莉房子,也帮不了她什么忙。她反正丢不下那个败家子。我真不懂,她要房子干吗?儿子能摆脱得了吗?以前老馆长也这么说过。”
看得出,前任馆长是徐主任心目中的偶像,言谈之中有意无意就要提到他。
“赵馆长,时候不早了,您也该下班回家了。孩子恐怕正在盼着您回家呢!你是女领导,可没有必要跟老馆长一样。他老是加班,当然就算坐到半夜也不妨,他的老伴反正不工作,孩子也早就长大成人了。”
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至今我还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样的观点:女人不可能一心扑在工作上,因为她们必然受到家务的拖累。
不过也确实如此,要是我在工作上少操点心,家里就可以安排得更加有条理,锅盘碗盏擦得溜光铮亮,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孩子也能按时吃上我做的饭菜。
现在房子一周只打扫一次,显得有些乱糟糟的。我女儿何文婷,自己独立生活能力倒是很强,经常自己在小区门口的快餐店里吃饭。她爸爸也经常在外应酬,也没时间管孩子。
今天晚上,我为了管孩子,特意推辞了一场酒宴,让司机老刘把我送回家。
到了我家门前,我按了按门铃,没有一点反应。我拿出钥匙,开了门,进入黑洞洞、静悄悄的客厅。我打开灯,脱下外衣,换上家里常穿的呢子睡衣,然后到了厨房,看了看冰箱。发现昨晚做的肉饼还有很多,根本没动。
显然,何云贵中午也没回家,而文婷的午餐又是在饭店里吃的。我本来跟她说过,回家只需要把肉饼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三分钟就可以吃的。就这么一点程序,这孩子竟然也嫌麻烦。
我麻利地炒了几个菜,煮好了燕麦粥。看看他爷俩还不回来,只好自己先吃了饭。然后处理了洗衣机里的衣物。快到八点钟了,文婷竟然还不回家,也不知道干嘛去了。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想休息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只听得房子里有人在轻手轻脚走动。我走出卧室,眯着眼睛,到了亮着灯光的餐厅。看见我的宝贝女儿何文婷坐在餐桌前,正在喝咖啡。
“晚上好,宝贝!”
我笑吟吟地吻了吻女儿的额头。然后在她面前坐了下来,甜滋滋地端详着她那焕发着青春活力,朝气蓬勃的嫩脸蛋儿。我常常感到奇怪的是,我们虽然是母女,可是何文婷的面容长得一点也不像我。我是长圆脸,下巴浑圆;女儿却是标准的瓜子脸,有一个尖尖的下巴颏。
何文婷注视着我,问道:
“妈妈,你喝点咖啡吗?”
“我不喝了。晚上喝咖啡容易睡不着。你在哪里呆得这么晚?”
何文婷有点得意地一笑,答道:
“今天韦东凌老师又不来给我辅导,你和爸爸都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有啥意思?我去肯德基吃完了饭,然后就到我一个女同学家里,先做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后来还一块听了一个小时音乐。”
“奥,什么音乐?”
“当今世界最出名的歌手,迈克尔?杰克逊的新歌。”
“唉,小孩子听那个干什么,乱糟糟的,我可不喜欢。”
“你落伍啦,妈妈,你的世界里就只有无州梆子那种土气的戏曲。你哪里懂得世界流行的前卫的音乐啊!”
我有点生气地说道:
“何文婷!你才多大?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就开始自以为了不起,看不起妈妈了?这叛逆期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一点啊?你多学一点中国传统戏曲,好处可多呢!”
“妈妈,我可不喜欢戏曲。那玩意儿我觉得只有老年人才会喜欢,年轻人对它一点也不感兴趣。”
“可是你将来考大学也许用得着。”
“不会吧,戏曲能有啥用?”
“你不懂。要是你上高中以后,万一成绩不是很好,那么就可以考虑让你参加艺术考试,艺考生的文化课分数是比正常的高考分数线低不少的。到时候,我可以利用我在河东艺术学院的同学关系,帮你弄个大学文凭啊!”
文婷居然撇嘴问道:
“嗨,妈妈,可我干吗非要上大学呢?”
我不禁瞪眼道:
“文婷!你这是说的些什么话!”
何文婷嚷了起来:
“哎哟哟,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妈,你以为我很想上大学吗?”
“听着,别胡说八道。瞧你尽瞎想些什么?别拿自己的前途命运开玩笑!”
“妈,其实大学我也是想上的,可是我不想学艺术,我也不想读理科,我就是喜欢文科,喜欢看小说。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作家,也许我最应该上中文系。可是,有的同学跟我说,当作家其实用不着上大学,比如著名作家莫言,不是才上了个小学四年级吗?不也照样震撼中国文坛?所以,我还没有打定主意,是不是努力考大学。”
我这下明白了,这孩子已经建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可我还以为她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呢!
“孩子,无论你将来干什么,现在社会,上大学都是必须的。你的作家梦,可以继续做下去,但是绝对不能荒废学习。”
“好吧,妈妈,那我只好跟你说了。我确实有一个想法,就算不是想当作家,我也没有必要上大学。”
我好生诧异,怒道:
“为什么呢?那你打算做什么呢?”
何文婷以饱含挖苦的口吻说道:
“难道每个公民都受过高等教育?反正人人都有适合自己的工作,有当服务员的,有送牛奶的,有做裁缝的,有造房子的。”
我听了这话,竟然一时语塞,有点不知所措了:
“可是……何文婷,一个人要是条件许可,就应该争取多接受尽量高等的教育。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有的人少受教育,要么是缺乏学习条件,要么是没有能力。可你是既有条件,也有能力的。你应该知道,不好好学习的后果,最终只能当个体力劳动者啊!”
何文婷冷冷一笑,说道:
“嗯,妈妈,据你看来,难道那些生产工作者都是低能儿?工人农民都是些念不起书的穷人了?在你眼里,难道整个体力劳动者阶层,都是些穷困潦倒的没出息的人了,是吗?”
“瞧你说些什么,何文婷?话怎么能颠倒过来说呢?”
我抓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放。
“放心吧,妈妈,我要是学习不好,你就让我进技校吧!我见过不少高中的学生,在后悔不该继续在中学里读下去。还不如进技校,时间上更划得来呢!”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谁要是有这种愚蠢的想法,早晚都会后悔的!”
何文婷急忙接口道:
“呵呵,妈妈,我要像你一样做个意志坚定的人。其实我也有坚定的目标。可是你倒想想看,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文化课,数理化一点儿都听不懂。何况我将来也不想当老师;至于学医呢,也很讨厌。至于文学,实际上我也缺乏写作才能。”
“那么你在哪方面有才能呢?”
“我觉得现在啥才能也没有。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就那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说得倒轻巧!你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何文婷耸耸肩,摇头道: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我现在很迷茫,不想学习,也不知道将来能干什么。”
我摇摇头,叹息道:
“唉,文婷,你害的是你们这种年龄的孩子的通病。人一般到了十几岁,上了初中,都会开始探索自己的生活道路,却未必都能懂得生活的真谛。但以后会理解的。中学、大学毕业以后,等你走上了工作岗位,那时候一切就都明确了。”
何文婷轻声问道:
“怎么明确呢,妈妈?当年你上高中时,同年级的女孩子总有上千个吧,可现在像你这样当上官的,能有几个人呢?”
女儿的话,倒让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我强笑道:
“唉,我当年考上河东艺术学校的时候,根本没想过将来要当什么团长或馆长,就是一心只想着工作。难道只有当了官才算幸福的么?”
何文婷的目光避了开去,说道:
“嗯,谁知道呢?也许当官是幸福的。要不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呢?妈妈,你说你干嘛要当这个馆长呢?不就是为了更有成就感吗?你看你们无州梆子剧团里的那些女孩子,累死累活,到处演出,一个月才挣几百元,她们的前途,也只不过是将来拿到几百元的退休金,老了有个保障而已。既然如此,就算干上公家的工作,又能有什么前途呢?你看人家那些大款,不用上班,可是住别墅,开豪车,比你这个女领导过得还滋润呢!”
我感到心慌意乱,喃喃地说道:
“何文婷,你才多大呀,你这些话简直有点恬不知耻……”
“哼,我才不是恬不知耻,我这是跟得上时代潮流!总设计师说得好,我们要做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弄潮儿嘛!”
“天啊,你跟的潮流可不算正地方。对了,我今天还接见了文化馆里的一个年轻职工。他都二十五岁了,还在想着上大学呢!他在上中学的时候,也是像你这样胡思乱想,现在可是后悔死了!”
“呵呵,要过十几年我才二十五岁。干嘛要想得那么远呢?”
“瞧你说的!你这个小妮子,是不是疯了?”
这时候响起了门铃声。何文婷听到铃声喜出望外,立即往门口奔去,一边喊着:
“爸爸回来了!”
虽然何云贵对女儿很不负责,但是文婷还是一直很爱爸爸的。我不禁长叹一声,暗暗想道:
“唉,女儿长大了,想法够有意思的。可是何云贵知道女儿的这些心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