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难堪的旅游终于结束了。我和郭璐瑶从青岛回到无州以后，连续好几天，我在家里的时候，都像是在一个压力极高的空间里活动。
似乎郭虎啸的这栋别墅里的空气，也在对我施加可怕的压力，使我的身上没有一个器官能适应得了。有时候，我感到，每当我上二楼抬脚跨上一级楼梯，我都是那么费力，几乎要气喘吁吁了。我心忧如焚，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有时候我在家里，憋闷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找个理由外出，不顾一切地跑在长勺路上，快步跑上几千米，一直到累得似乎我的那颗心就要炸裂开来，我才停止奔跑。
后来我就减慢速度，漫无目标地闲逛。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劲儿地走着，走着，没有一点回家的愿望。有时候我即使轻轻地吸一口气，也会感到肺部在隐隐地疼痛；有时候，甚至我的头部也隐隐作痛。
现在，我在家里根本无法集中精力读书，我眼前总是晃动着郭璐瑶那令人厌倦的臃肿身影。近来我只要连续看半个小时书，就头痛眼花。我恨我自己与这个胖姑娘有了这种可耻的关系。
我还是经常去无州医学院图书馆。暑假里，图书馆也是开放的。来看书的人不是很多。我坐在一张空桌子旁，手里拿着一本书，可是，好几分钟过去了，我发觉我还是只字未看，我的脑子麻木呆滞，根本不知道心思跑到哪里去了……
我在思索着我所置身的这个大学的阅览室。十几天后，我就要正式成为这里的大学生了。图书室门口那两扇宽大的、装饰华丽的大门，我莫名其妙地盯着它，在突如其来的想象中，我仿佛正在把门上的螺丝旋转下来，拆下铰链，仔细地在察看木头上变了色的缺口……
忽然，在一阵惊慌之中，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刚读过的书上，这是一本有关神经中枢的最新研究论文集。其实医科大学一年级必读的一些书，大部分我早就读过了；此刻，我正漫无目的地在读几本郭虎啸医生所介绍的书，这些书属于我那遥远的未来，那难以想象的未来。我当时以为，我的事业就靠这些深奥枯涩的医学书籍了。
还有两星期我就要正式来这里上学了。除了奶奶，一家人都要陪我一起来报到。郭虎啸医生打算抽出一些时间来。郭璐瑶一个劲儿地唠叨着这件事。
本来郭璐瑶很不高兴，不愿意我离开家，希望我住在家里，当个跑校生。可是无州医学院远在无州城的东郊，距离郭虎啸家有二十多里路，每天骑摩托车上学放学，是很不安全的，也很浪费我的学习时间，所以我坚决地要求住校。
实际上，我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远离郭璐瑶，我不想再继续与她纠缠下去了。我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学生，将来有的是美丽娉婷的好姑娘可以选择，我为什么要与这样一个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的胖女孩，一个没什么文凭的姑娘继续这种畸恋呢？
郭璐瑶起初很不痛快，百般阻挡，但是后来看到根本没法避免我的离开，还是忍住了痛苦，尽量表现得感情正常一点了。她也很明白，我俩的事情，是没法告诉父母的。这桩恋情真的是无法对任何人启齿啊！
在张云芳的计划中，到时候要让郭虎啸开着汽车，带上给我准备的行李用品，一直送我到无州医学院宿舍，把我安顿好，然后大家才与我分手。
郭璐瑶也不住地向我保证：
“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郭璐瑶这些天说话很费力，似乎上气不接下气；眼下，她总是忙忙碌碌，为我置办衣服，在我的物品上缝缀整齐的记号，甚至连毛巾上也绣上了我的名字。她絮絮叨叨地说：
“这样就好了，谁也偷不走你的东西了。东凌，你孤身在外，得事事小心才是。”
吃饭的时候，郭璐瑶常常急切地告诉我，今天是怎么度过的：
“今天我看中了一只好箱子，是我跟妈妈到馨百超市里看到的，一定会称你的心。吃完饭，咱们一块去看看好吗？”
……………………
郭虎啸医生花在我身上的时间，虽说不及张云芳和郭璐瑶多，但也是和她们一样热心的。他只不过是把我离家上学的准备工作，完全托付给了张云芳。
张云芳这段时间手脚麻利，办事效率很高。她经常和郭璐瑶一块出去，给我置办东西。张云芳还经常打电话咨询大学里的事情，她甚至让郭虎啸给无州医学院的朋友打去电话，询问我未来宿舍的安排情况，一定要让我住下铺。她认为住上铺爬上爬下不方便，而且也很危险，一旦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天张云芳也总是感叹，要做的事有这么一大堆啊！她看上去手忙脚乱的，但还是来得及赶回家，然后匆匆忙忙地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做好一顿顿丰盛的美餐。
郭璐瑶则一进门就快乐地哼着曲子，故意让我能听到，仿佛她是在专门为我哼唱的。我不知道怎么向她们表达谢意，我的神智似乎有些麻木了。
郭璐瑶这几天说话的声调，似乎变得高亢而有力了，听上去仿佛是在向别人下命令。有几次吃饭时，她的举动失去了常态，甚至接连两个晚上碰落了碗筷。
郭虎啸医生盯着女儿，一脸疑惑的神情，责问道：
“璐瑶，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定？”
郭璐瑶咬着嘴唇，用餐巾轻抹着嘴巴，敷衍道：
“爸爸，我好好的，没什么啊！”
郭虎啸医生笑道：
“你弟弟上大学，就把你高兴成这样了吗？你也别为他上学的事弄得太累了。”
郭璐瑶随便抹着嘴唇，眼睛谁也不看，说道：
“是的，爸爸，我们跟东凌在一起生活了六年，忽然他要走了，我确实有点儿心神不定。”
我心里百感交集，竭力不去看她。唉，毕竟再过一星期就要开学了。
是的，我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六年，从一个可怜的孤儿，成长为了一个健壮帅气的青年，成为了一个体面的大学生。我怎么能舍得离开他们？我爱他们，爱这一家子人，就连罕言寡语的奶奶，我也爱。
……………………
可惜，只有郭璐瑶，我对她是又爱又恨。
在青岛的最后那个晚上，郭璐瑶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烂醉如泥，晕倒在地，自从这件事发生以来，我和郭璐瑶之间有着一种令人发窘的默契，我们从不提起此事，怎么也不承认发生过这种事情。
说实话，离开这个家，在我看来曾经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现在，我却急切地想摆脱他们。四周的空气憋得我心慌。我的脑袋也常常胀痛。我必须离开他们，这样，有朝一日，我才能重新获得自由，取得在社会上应有的地位。
郭虎啸医生对大学里的一切事情，都已经对我讲过无数遍了。郭虎啸经常在晚饭后，让我到他的书房里去。他兴致勃勃，充满幻想地跟我谈着话，回忆他自己当年在大学里的生活。
郭虎啸回忆着在医学院时的情景，一谈就是一个小时左右，而我却常常走神，我的眼睛经常盯着他的书房那扇关着的门，脑子里胡思乱想：怎样才能拧下上面的螺丝，小心翼翼，不慌不忙；又是怎样可以把门从门框上拆下来……
但是，每当郭虎啸医生问到我的想法时，我总能立刻回答出别的思想来，像是有另一个人在代我回答似的。有时候郭虎啸还问我今天看了什么书，我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整页整章地背诵出来，但我可以说出整本书的大意，说得很快，有点机械。
郭虎啸医生听着，不住地点头。有时候，我感到，郭虎啸也觉得这些东西毕竟太乏味了。我说话的口气越来越清晰坚定，而郭虎啸医生就只好咕噜几句，热情地点头称是。
现在，我再也用不着在数学上求郭璐瑶帮忙了。高考已经成为了历史，我不必再操那份心了。那些高中的课本和学习资料，我卖给了收废品的一个老头儿，我再也不愿意去想那些无聊的书籍了。
……………………
开学前的最后几天里，我感觉到了郭璐瑶的忧心忡忡。她由于恐惧而变得软弱起来，有时候只是深情地看着我，却不声不响。我忽然想起，前几年她曾对我予以尖刻的嘲弄，当然现在早已消失了。
我凭本能就猜得出来，现在郭璐瑶惧怕我，怕我变心，再也不要她了。唉，可惜我们之间，不是一种真挚的姐弟情谊，而是一种畸形的恋爱。
这段时间，我不再去找郭璐瑶亲热了。我不愿再遇到她的目光，不愿接触到她的肉体，不愿回想那些爱恨交织的往事。那一切情节似乎是假的，因为实在太不堪入目了，我们之间的秘密太齷龊了。
要是我偶尔看了郭璐瑶一眼，有时便发现她也正在注视我，而且饱含深意。但我对她只有沉默。郭璐瑶也明白，在青岛的那件事，她实在是太丢脸了。
我不清楚，郭璐瑶有过多少次偷偷的哭泣。她躲在卧室里啜泣，有时候在琴房里也黯然落泪。我还记得有那么几次，看见她从屋里出来，眼都肿了……
然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毕竟一星期之后，我就要离开这个家，摆脱郭璐瑶的纠缠了。现在我不再恨她了，我怜悯她。我内心深处忽然想到，其实我曾经也是爱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