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每当我走出郭虎啸的别墅,漫步在无州市的街头,和这座城市逐渐熟悉的时候,我常常会感到犹豫不决,动摇不定。心情就像在办理收养手续那些日子一样,感觉处境很尴尬。
领养手续很繁琐,前后大约进行了两个星期才办完。我的命运从一个官员手里转到另一个官员手里,由一个工作人员交给另一个工作人员。那些成年人对我并没有真正的兴趣,他们都不了解我。
今天上午,我在红石谷的那座大桥上待了半小时,由于那奔腾而下的瀑布声,我的脑袋一直在轰鸣,我有了一种同样惶惑的感觉。
可是当我在这儿,坐在郭虎啸家里,特别是当我和郭虎啸太太一起在厨房里时,我的血液仿佛也变得暖和了。似乎有人在不停地低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东凌,东凌,东凌……”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小肉饼,仿佛它不知怎么地,掺入了某种感情。
这时候,张云芳伏身从地上的一只筐子里,拿起了几个洋葱,开始剥洋葱的皮,然后把一堆洋葱皮扒进一只垃圾袋。她的两眼被洋葱刺激得有点水汪汪的。她的眼睛下面是一只鼻尖滚圆、又胖又短的鼻子。她的前额被炉子的热气,烤得热烘烘湿漉漉的。
我忽然感到对张云芳有一种狂热、强烈的爱,一种确定无疑的爱。我告诉自己,以后必须要记住这种感情。
有时候,当我独自在无州城四处闲逛,在中学周围兜圈子时,我往往会产生另一种心情,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绝望,一种空虚、寂寞的感觉,它就待在我的躯体之中,存留于我的心底。这是一种使我惊恐的饥饿感。
而当我转身回家,面对郭虎啸家的院子时,我的这种饥饿感会随着我的步伐上升,直到我走进郭虎啸家的屋子里。我觉得自己真是饿极了,似乎一直都是如此。
“来把,东凌,亲爱的孩子,再吃点小肉饼吧。多吃点不会使你倒胃口的。”
郭虎啸太太说。她给我的小肉饼涂上辣酱,然后给自己也涂一块,她那圆鼓鼓的手指拿着勺子,迅速灵巧地动着。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戒指,上面嵌着一颗割成星形的大钻石。这个钻石上闪出的光,几乎使我呆住了。钻石!昂贵的钻石!
刚开始到这个家里来的时候,我觉得张云芳并不漂亮。可是后来,如果不看张云芳的身材如何,她仍算得上是个好看的女人。有时候,当我们在一块吃饭时,郭虎啸医生正在侃侃而谈,张云芳会朝我微微一笑,这时她的这张脸居然显得很美丽了,我感到惊奇。
但是有时候,在张云芳愁眉苦脸时,我几乎感到惊恐,我似乎被她那肥胖的、像肉块挤压凝聚而成的脸,给吓呆了,仿佛她使我想起了另一个人,我看到的这张脸,并不真正是她的脸。
“要是由我自己来评价的话,今天的小肉饼确实做得很成功。”
张云芳点头说道。她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她又在一块小肉饼上涂上辣酱,递给了我,然后给她自己也涂了一块,露出了幸福的微笑,说道:
“东凌,下午你能帮助我整理玫瑰园吗?我不愿意麻烦你爸爸,他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不想为了玫瑰花去麻烦他……”
我点点头,笑道:
“好的,妈妈,我来帮你整理花园就是了。”
“啊,谢谢你。我也不想让璐瑶干这个活儿。璐瑶不喜欢太阳,她不愿意到房子外面去,而且她也看不起我的花。她有很好的理由,唉,璐瑶怎么样你是知道的,她已经全神贯注到她的音乐中去了……”
张云芳停下了说话,侧着头。从房子的另一端,传来了单个音的、分开的、不连贯的钢琴声。由于某种原因,郭璐瑶经常一次只弹一个琴键,只用她的食指。
张云芳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只嵌着钻石的小手表,说道:
“哦,东凌,你爸爸快要回来了,快去洗手洗脸吧!你可千万要好好洗干净。你知道你爸爸是非常讲究的……”
……………………
我吃完小肉饼,擦去脸上的饼屑,就去洗手了,我洗得很认真,很仔细,一本正经。郭虎啸家的人洗得都很仔细,用的是一种专门的药水肥皂。
起初,我对此感到诧异,可是后来,郭虎啸医生给我说明了洗手消毒的理由,我才懂得了什么叫讲卫生。我因此也不满意地想起了自己过去的生活岁月。那时候我脏得很,双手爬满了细菌。
现在我懂得了肉眼看不见的细菌世界,是如何统治着这肉眼看得见的世界的。对于人类来说,细菌有友好的和不友好的,必须尽可能地控制那些不友好的细菌。于是,我把双手一直擦洗到肘部,又洗了脸。
当我走进餐室时,恰好郭虎啸医生走进门来。这间餐厅很大,阳光充足,装有玻璃门,通向很大的后院,院子里盛开着玫瑰和一些别的花。
餐桌正中,一只花瓶里插着一束黄色的和粉红色的玫瑰花。桌布是白色透孔的编织品,微微闪着白光,像是红石谷的瀑布。围着餐桌的六把椅子上都有深红色天鹅绒的垫子。在餐桌北边的上首,就是郭虎啸医生一贯坐的椅子。
郭虎啸医生去洗了手,上楼换了衬衫。当他再次出现在餐厅时,郭虎啸太太和郭璐瑶已经来到了餐桌边。郭虎啸医生红光满面。他把双手轻轻拍合在一起,赞美道:
“啊,云芳,饭菜真香呀!我得说,你和妈妈又忙了一个上午吧!”
郭虎啸坐了下来,朝一家人微笑着。张云芳站起身来,想把一支摇摇晃晃地挂在花瓶一边的玫瑰花插好。可是郭虎啸医生阻止道:
“好了,云芳,别那么完美主义!那玫瑰这么插着不是很好嘛!”
张云芳微微一笑,重又坐了下来。她坐在餐桌的另一头,和郭虎啸医生相对。我坐在郭虎啸医生的右面,郭璐瑶则通常坐在我的右面,她总是坐在我和她的母亲之间。奶奶坐在桌子另一边。
郭虎啸医生说道:
“今天是这么久以来,我们科里最使人激动的一天。云芳,你还记不记得沂源来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病例?张大伟医生的那个病人?这个病人有不可思议的血球计数?哦,那漂亮的粉红色的细胞质,深蓝色的细胞核,对所有的人来说,都多么迷惑不解啊!好了,这下谜终于解开了,今天早上我找到了答案!我再三告诉张医生,我只要能看一看他的病人,只要能抓住他的病人的双手,给他检查一下,我就可以给他作出任何性质的诊断……”
郭虎啸滔滔不绝,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估计全家人也都听不懂吧!他忽然停住话头,转头问郭璐瑶:
“璐瑶,在这美好的日子里,你过得怎么样?取得了什么成绩?”
郭璐瑶很有礼貌地回答道:
“很好,爸爸,这一上午我过得很有意义。我一直在练琴。”
郭璐瑶的举止很沉着,就像一个擅长外交辞令的大人一样。
“听到这话我很高兴,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郭虎啸医生热情地说。当全家人围着他的时候,他的脸总是那么明亮欢快。在这样的时刻,他的皮肤呈现出红润、健康的肤色,仿佛他的肌肉不知怎地在运动,由于运动而激动。
我发觉自己一直在凝视着郭虎啸医生,好像要尽力记住他的脸似的。我患有脸盲症,总是记不住人的长相。一个人不见过十次八次,我直接记不住谁是谁。不管我多么想记住郭虎啸,这个真实的人,他这张真实的脸,总是使我忘记。真是莫名其妙。
郭虎啸医生虽然四十多岁了,但实际上看起来和三十岁一样年轻。他有时候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中年人。虽然他长得很胖。我估计他的体重超过一百八十斤,也许有二百多斤吧!
幸亏郭虎啸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八,这些份量就塞进了一连串的骨头、肌肉块里。他的行动缓慢、笨重,左腿习惯地一拖一拖的。
郭虎啸在家里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屋子里度过的,上二楼自己的房间去,或者是到他的图书室里搞学术研究。
……………………
郭虎啸与郭璐瑶父女两人,真是太不一样了。人们都说:
“儿子随母亲,女儿随父亲。”
可是这句话,在郭虎啸这个家庭里却没有体现出来。
我经常看到郭璐瑶在音乐室里练琴。她坐在钢琴前面的一张特制的皮扶手椅里,学习音乐,试着拣音符,往一大张纸上乱涂着。
屋子里的空气和她的音乐一起在颤动。那些单个的音,清晰响亮而有点执拗,从不匆匆忙忙,就像郭璐瑶本人一样。郭璐瑶的脸,对她身体的其余部分来说,是有点显小的。她脸上过早地有了一些抬头纹,不像十五岁的少女。
郭璐瑶的嘴倒是有些像她的父亲,常常紧抿着。她的前额是灰白色的,有些前凸,不像她的脸的下半部分那么圆润。也许是因为她的头发不是很浓密,前额就显得凸出了。
郭璐瑶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用有节奏的动作,摊开折成了两折的白色餐巾,然后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我可以看到她的一个食指,在桌边上,神经质地,几乎是难以觉察地动着,仿佛还在钢琴上选音。
吃饭的时候,郭璐瑶夹着的一些菜,没有夹牢,掉落在了桌子上。郭虎啸医生皱起了眉头。郭璐瑶有些不好意思地拿餐巾纸擦到了一边。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郭虎啸的脸,希望他能朝我看一眼,看到我的桌面上干干净净。郭虎啸已经教过我在吃饭的时候,应有的行为举止。
郭虎啸郑重地说道:
“孩子们,在你的身上有一尊你自己的小塑像,而且是你必须顶礼膜拜的一尊塑像。你们要坚定,生活得有信心,你得有铁石一般的耐心和信念。”
我竭力设想在自己内心有一尊自己的小塑像。
“那么你呢,东凌,你今天上午怎么过的?你在帮助你妈侍弄她的那些玫瑰花吗?”
“他打算今天下午帮我。”
郭虎啸太太接过话头,替我说道。
“那么你一直在做点什么呢,郭东凌?”
“我在看书,爸爸。”
郭虎啸医生点了点头,微笑了起来,缓缓说道:
“很好。是本什么书呢,东凌?”
“是本关于无州历史上的进士的书。”
郭虎啸医生摇摇头。郭璐瑶正心不在焉地看着自己的盘子,这时也惊异地抬头朝我瞥了一眼。我补充道:
“这是一本无州乡土著作。基本上涵盖了无州历史上大部分著名人物。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我希望自己将来像他们一样,取得一番成就,也在无州历史上写上一笔。”
我飞快地说着,郭虎啸医生点点头,终于对我说的感兴趣了。他似乎是在故意眨着眼睛,以致使得我认为,他也许正在以我对这本书的理解,来检查我的文化程度。当我停下时,郭虎啸医生说道:
“是啊,听起来很好,小伙子很有理想有抱负。我非常赞赏你对本地历史的兴趣。当然,这个问题不是一本书那么简单,你还需要钻得深一点。不过,你对建功立业的雄心,使我非常欣慰。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一个没有高远理想的人,在我眼里,就如同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