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无州市图书馆的青少年书库借了六本书,其中一本有红彤彤的装订封面的《无州历史上的进士》,是一部无州乡土历史著作。
在成为郭虎啸的养子以前,我还从来没有读过这么多书。那时候我不需要书;可是现在,我懂得了,通过阅读书本,我可以更快地融入郭虎啸这个家庭,这是更深入地进入他们心中的必由之路。
有时候我会因为想到在自己一生中,我已经浪费掉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急得常常撕扯后脑勺的短头发。我担心我可能再也赶不上同龄人的学问了。
但是郭虎啸医生在了解了我的心理后,对我说道:
“你别着急。你会赶上去的。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懂吗?我给你一篇《周处除三害》的文章,你看看吧!”
郭虎啸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世说新语今译》,找到了那篇文章,递给我看——
原文:
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白额虎,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
或说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唯余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
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入吴寻二陆。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
“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
处遂改励,终为忠臣。
译文:
周处年轻时,凶暴强悍,任性使气,被乡亲们认为一大祸害。义兴的河中有条蛟龙,山上有只白额虎,一起侵犯百姓。义兴的百姓称他们是三害,三害当中周处最为厉害。
有人劝说周处去杀死猛虎和蛟龙,实际上是希望三个祸害只剩下一个。周处立即杀死了老虎,又下河斩杀蛟龙。蛟龙在水里有时浮起、有时沉没,周处与蛟龙一起浮沉了几十里远。经过了三天三夜,当地的百姓们都认为周处已经死了,互相庆祝。
周处最终杀死了蛟龙上了岸。他听说乡里人以为自己已死,而对此庆贺的事情,才知道大家实际上也把自己当作一大祸害,因此,自己有了悔改的心意。于是到吴郡去找陆机和陆云。当时陆机不在,只见到了陆云,他就把全部情况告诉了陆云,并说自己想要改正错误,提高修养,可又担心自己年岁太大,最终不会有什么成就。陆云说:
“古人珍视道义,认为‘哪怕是早晨明白了圣贤之道,晚上就死去也甘心’,况且你的前途还是有希望的。并且人就害怕立不下志向,只要能立志,又何必担忧好名声不能显露呢?”
周处听后就改过自新,最终成为一名忠臣。
……………………
是的,我认真阅读了这篇文章。我懂了。我以前过的是混混沌沌的生活,现在才过上了有意义的生活。
在我现在看来,我的崭新人生,甚至在从办理收养手续的那天,就已经开始了。我像被用一种特殊的物理方法,区分几种事物那样,从福利院的那群孩子中分出来,得以小心翼翼地前进了。
我很明白,福利院的那些孩子们都不喜欢我。他们妒忌我的运气。我使他们感到意外,扰乱了他们的正常秩序。他们都说:
“这小子真幸运。”
我感到这个评论是真实的。我的好运气是真实的,因为我被郭虎啸医生选中了。
在我的想象中,郭虎啸一家人都坐在餐厅的桌子旁,似乎他们永远都那么坐着,永远坐在那张永恒的、巨大的餐桌旁。
近来在我的睡梦中,我总是看见,在餐桌的正中席位上,郭虎啸医生庄重地坐着,耐心地检查着郭璐瑶和我的作业。甚至连养母张云芳的影子也是那么巨大。
现在我终于不是孑然一身,不是举目无亲了。我已经不是韦东凌,而是郭东凌了。郭虎啸分给我了一间我独自拥有的卧室,就连晚上我到那里睡觉,也感到自己不是孤独一人了。
因而,即使站在红石谷大桥上,我也不再感到自己是孤单的。似乎郭虎啸也在这儿,在注视着我。他是那么认真、耐心、和蔼可亲。
现在,我几乎已经无法清楚地回忆起我过去的生活了。那时候,我常常是孤单凄凉的。那是另一个我:面色苍白,骨瘦如柴,比如今的这个我要幼小可怜得多。也许,那个孩子已经死去了。
要是我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住在我姥爷的农场里,在那穷僻、广漠的荒村里生活,我将会多么孤陋寡闻、愚钝无知!在那里,我没有任何志向,志向本身还有待于创造。
在那个天地里,人们很少说话,和别人打交道,甚至只用胳膊肘捅捅,就足以表情达意了。在那儿,我脑中尽是些伤心事,伤心事太多了。那个我在那儿干活,直干到全身酸痛,小心脏砰砰直跳,像着了魔似地疯狂敲打着……
我想在我离去之后,如今我的姥爷依然故我,生活在这同一个世界上。但是他已经精力不济,他冷漠、寡言,已经被人们遗忘。他在这个世界上不能算数。
……………………
在郭虎啸家,每天的生活从六点钟开始。六点半,全家五口人就坐在一起吃早饭。
为什么是五口人呢?因为除了郭虎啸夫妇,我和姐姐郭璐瑶四个人之外,还有郭虎啸的老母亲。我当然是叫她“奶奶”。
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是个又矮又胖、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平时罕言寡语,非常勤劳,几乎所有与厨房有关的活儿,炒菜做饭烧水,她老人家都干了。
张云芳常常对人夸赞她有一个好婆婆,承认自己在家里干的家务活,要比婆婆少得多。
每天吃早饭的时候,郭虎啸医生就开始问我和郭璐瑶,这天白天准备做些什么。吃这顿饭的时候,郭虎啸通常都轻松、风趣。接着他就谈起“全天计划”,并问这一天我们每个人大体上想要怎么过:
“你有些什么打算?你想完成什么?”
在吃晚饭的时候,这一“计划”就会受到我们的实际成就的检验。郭虎啸医生对自己也总是提出要求,列出自己的打算,然后,在几个小时后,当众说明自己离开目标还有多远。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
“世界起始于每天早晨,而终结于每天夜晚。”
……………………
现在,郭虎啸的话音,似乎还在我的脑子中嗡嗡地响着,比月波湖南边的那道瀑布的声音还要响亮。
我动身回家了。我一边走着,一边翻阅了一下手中的书。我开始感到有点焦急不安。在我看来,这是一本词句艰涩的著作,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儿童来说,有点难懂。但是我却喜欢钻研难懂的文章。
我一路走着,浏览了好几节。要快。得赶快。也许我得就这本书写篇简短的读书报告,我想记住这本书上的任何内容。可是我的记忆力不太好。
郭璐瑶跟我不一样,她能记住无数书籍的详细内容。在我眼里,她简直是一个神童。这几天我才知道,郭璐瑶还会弹钢琴,参加过无州市少年儿童音乐大赛,获得过大奖,她的事迹甚至都上过《无州日报》。
郭璐瑶简直是一个奇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初刘叔叔对我说,郭虎啸的女儿有些智力问题。难道是她的情商不够吗?我没有觉察出来。
跟郭璐瑶相比,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极其普通的小男孩。在我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竭力用比郭璐瑶更加恭敬、更加温顺、更加热情,来取悦于郭虎啸医生和他的妻子。我逐渐使自己的脸,练得除了一种强烈的、沉思的敬意之外,不露出其他的任何表情。
每次我借完书,都是走回家,我要通过步行来锻炼身体。这段路不短,要经过鲁中东大街,然后折而向北,去攀登长勺路那座漫长的丘陵。快十一点的时候,我慢慢走到了长勺小区,渐渐接近我的家了。是的,我的家。
远远望去,郭虎啸的别墅似乎变得更加高大,更加庄严了。窗外高大的玉兰树,茂密起伏的绿叶挡住了火热的太阳。周围一幢幢房子都是高楼大厦,更衬托出了别墅区的高贵。
我想起了第一次来到这儿时,我爬这座小丘陵爬得如何精疲力尽。那个时候的我,几乎还是不会思考什么问题的,我猜不到后来会发生什么情况。我不可能猜到郭虎啸家房子的面积。
这座房子究竟有多么大呢?有四百多平方米啊!如果有人在屋里大喊一声,就会在它那巨大的门厅中,在它的过道和房间中久久地回响。一楼的大厅很大,那个门厅很深。郭虎啸太太有一次告诉我说:
“春节期间,我们就在这儿举行舞会,楼梯口放一些大型花木。”
楼梯围绕着这个大厅,通向二楼,二楼走廊的一边是个大阳台。门厅天花板的正中央,吊着一大团水晶玻璃,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枝形吊灯”。楼梯全都铺上了深红色的地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华贵的东西。对它们,我实在找不出恰当的话来表达。
郭虎啸分给我的房间位于二楼,在房子的西北部。这个房间只属于我,我可以独自一人关上门睡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独立的房间。在这个静得有时使我害怕的房间里,我常常把双手按在脸上,激动地擦着无声的泪水。
我经常无声地祈祷:让我早日取得成就,报答他们吧!我要好好爱他们,就像他们爱我一样。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他们当中,最亲密的一员。
我急急忙忙走过那条大理石铺的人行道,走进了院子。我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浓重扑鼻的香味。
快到郭虎啸医生回家来吃午饭的时候了。他就在市医院工作,和这个小区只有一墙之隔。郭虎啸每天都要回家来换衬衫,同时和全家人一起吃午饭。
我后来听到一个邻居说过:郭虎啸最不喜欢在外面应酬,他几乎把所有的饭局都推辞了。同事们都说他是个怪人。
什么?这家人家总是在一起吃午饭而已,难道这就是怪事吗?甚至郭虎啸还因此成了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城里人家都这样。大家一块儿坐在餐桌旁,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坐上那么一段时间,似乎是一件很平常却又很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