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入住的那个疗养院紧靠海边。穿过一片黑松林和绿油油的草坪,从一个窄小的偏门出去,走三四十米便是倾斜的沙滩。
我们那一大堆同事分完房子之后,许多人刚放下行李,便忍不住打着伞离开院子,兴奋地走向了大海。
我没有急着出去。隔着卧室的窗户,我看见林欢也在人群里。她正吃着一个大苹果,嘴巴就显得更小了。我注意到她向我的房子这边看了一眼。
我和一些老同志住的是一座独立的旧式小楼。林欢那样的年轻同志住在另一座楼,相隔大约五十米。
我们这座楼上是每人一个房间。房外宽大的前廊上罩着纱窗,摆了些竹椅竹桌和痰盂之类的东西。房间不大,有软床和沙发。
地毯已经很旧了,根本看不清图案,中间有几个地方还掉了毛,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践踏过它。洗刷间挤在屋角,用玻璃封起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空间。里面澡盆和便桶排列得很紧凑。没有摆放手纸。看来这里缺乏手纸还不是谣言呢!
管子里有开水。浴巾和毛巾都很干净。我上次来就住在林欢现在住的那座楼里,两个人一个房间。那时候我还没当处长。
我对这里很满意,我在澡盆里放满了水,把门插好,慢慢地脱衣服。墙上有面镜子,退到另一边墙壁可以看到膝盖以上的身体。我像过去一样白,白得让人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的身体是强壮的,可惜肚子已经鼓了起来。我用手试了试水温,又加了点儿热水,把身子平着埋了进去,只留个脑袋在外边。舒适中这脑袋便生出了一些念头,赶也赶不走。
我张开嘴哈哈地吐气,眼睛使劲闭着,手在够得着的地方搓来搓去。这里是我自己的世界。看来是来对了。
……………………
泡到晚饭时间我才从水里爬出来,皮肤热得通红。舒服极了。餐厅里人很多,除了我们单位的人,还有不少不认识的人。
林欢坐在另一张餐桌上,看见我便故意大声问道:
“何处长,上海边去了吗?”
“没去。雨下得太大了。”
“没雨就没味儿了!书呆子……”
一些人笑起来。林欢显得容光焕发。我也呵呵笑道:
“老啦,不能跟你们年轻人比。”
“你老?那我们往哪儿摆呀?”
同桌的几位老同志不答应了。气氛很融洽,有一种类似家庭的温暖气氛。我注意到林欢换了衣服,是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头发用一根宽宽的红带了扎在脑后。
傍晚雨小了。俱乐部大厅开始播放音乐,听服务员说那里的舞会每天都要持续到九点钟。我舞跳得不好。到俱乐部阅览室、棋室看了看,没有什么能吸引我的东西。
电视在播送气象预报,明天仍然阴天,有小到中雨。我又返回舞厅,昏暗的灯光中几十对舞伴涌来涌去,像木偶似的呆板地滑动、旋转。
林欢正被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搂着,跳得兴味正浓。那人五十多岁,比林欢还矮一点儿,可是身手敏捷,一脸色迷迷的神态。是的,我认为那就是色迷迷的神态,不会是别的。
我不想过去跟林欢跳舞。我觉得当着外人,和她搂在一起,我的神态肯定会很不自然。但我不反对她和别人跳舞。我并不妒忌。跳舞终究不过是跳舞。值得妒忌的说不定正是我自己。我是唯一用另一种眼光欣赏她的男人。
……………………
我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走到海边,欣赏夜色中的大海。海浪的声音很沉重。它的颜色比天空要淡一些。远处有灯光,是货轮或蟹船。雨丝几乎感觉不到,舔在皮肤上凉嗖嗖的。
一个人看海,也没什么意思,半个小时后,我回到住处。烧了一壶水,泡上了红茶,然后歪在床上,翻了一会儿那几本医学杂志。
但是我没法聚精会神读下去。几个复杂术语,怎么也译不出来,而辞典忘记带来了。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脑子里一片混沌。
……………………
“砰砰砰……”
有人轻轻敲门。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门边打开门。林欢提着一个小塑料袋站在外边。她的身影罩在纱门上,像一幅抽象的仕女图。
“进来吧。”
“给你送点儿水果,你爱吃葡萄吗?”
“你留着吃吧……”
“带多了,其实这儿的小摊上更便宜,失策!放在哪儿?”
林欢打量了一下房间,把水果袋塞进五斗柜上边的抽屉里。她拿起杂志看了看,又扔回原处。
“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我来过,没什么可玩的。除了洗洗海水浴,总得找点儿事做。”
“你老是心事重重,这儿的空气多好,干嘛不痛痛快快地玩一场闹一场!”
“我可以陪你走几个地方,集体活动就免了……玩儿也是很累人的。”
“你咋这样?这语气真像个老头子!”
她打开浴室门看了看,跌在沙发上。裙子皱得露出了很长一截大腿。我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舞场的气氛不错……”
“别提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一个老家伙跳舞的瘾大得出奇,他早晚有一天得跳死在舞场上……”
“那你就想办法致他于死地吧!”
我幽默了一下。两个人都笑起来。
“为了别让我行凶,把我藏在你浴室里吧,我就别回去了吧!”
我顿时收了笑容,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当真那么想。我也闪过同样的念头,尽管我明白这不现实,一点被同事发现,必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瞧把你吓的!”
“我知道你是说着玩儿的。”
“就算是吧……你隔壁住的是谁?”
“研究室的老李,他身体不好,恐怕已经睡下了……你住的地方怎么样吗?”
“还行,我住三楼,房间里还有一个总务处的年轻姑娘。我们以前互不认识呢!你知道她说我什么吗?”
“说什么?”
“她说我不像三十多岁有孩子的人,倒像个没结婚的大姑娘!”
我呵呵笑道:
“就连我看着也很像啊!”
我抱住了林欢,开始热烈地接吻。然后,我便毛手毛脚,想做那事儿……
不料林欢却拒绝道:
“现在还不行。小心有同事来敲门找你。撞见了就不好了。等半夜里我再来吧!前廊东边有个拐弯,你注意到没有?就在这堵墙后面。”
她指了指右面的墙壁。我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她的样子很轻松自然。
“那儿有一个纱门,从里边锁上了。白天从海边回来我在你屋外走了走,想进没进来……小树林里草很密,围墙那边好像是部队的一个疗养院,很安静……”
林欢对环境的敏锐注意力让我惶惑。她在暧昧的目的面前,要比我冷静得多,她知道该怎么做,我将身不由己地接受她充满信心的支配。我只有渴望,阴暗、狂放、猥亵的渴望。除此之外,我无所作为。
“我解放了,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在这个地方你是我的……”
“我有些担心被人发现。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你怕什么?我跟同屋的那个姑娘说,出去游泳去了。”
“嗯,我心里总是有点担心,所以不大愉快……”
“你让它愉快它就会愉快的。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我爱你!”
我们打开拐角上的纱门,顺着从前廓伸展开的台阶走进小树林。雨已经停了,草丛湿漉漉的。我们又吻了很长时间。我为压抑自己的欲望而浑身颤抖。她抓着我的头发紧紧不放。
“林欢,你是不是故意让我着急?我快发疯了……”
“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会让你平静的。”
“我好像不是我了!”
“你是谁?”
“谁也不会认识我了!”
“我认识你。你是一只小馋猫,忧郁的小馋猫……云贵……”
我放开了林欢。她苗条的身影贴着围墙远去,消失在小树林的边缘。她绕了个圈子,从通往海滩的小门,拐上了路灯闪烁的石子路。
我呆呆地站在树枝下面。海浪仿佛在脚底涌动,轰轰地闷响。夜像一大块凝固的液体,无边无沿,把我紧紧压在潮湿宁静的角落里。
……………………
晚上睡不着,我挑了一串林欢送来的葡萄,在浴室里用凉水冲了冲。我站在地毯上,四下里看着,把葡萄一颗颗按进嘴里。
没有开灯,屋角和床底下有许多可疑的黑影在窥探。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林欢的脚后跟。淡黄而粗糙。它一定柔软得出奇……
我担心屋里有什么东西会突然朝我扑过来。我强迫自己停止思想,专心地把葡萄皮吐进黑暗之中。没想到一直等到12点多,林欢也没有来。这一天太累了,我在盼望中竟然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雨时断时续下了一整天,我拒绝了集体活动,没有出去,就在屋里翻译医学文章。
林欢居然没来找我。她跟随集体活动,冒雨游览了海滨风景点,下午又乘疗养院的游艇,沿海岸线兜了一圈。吃午饭时林欢曾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了,不想去。她看了我半天,诧异地问道:
“一个人呆着,有意思吗?”
“呃,文章译得很顺,停下来怕破坏情绪。我打算一口气译完第一节,大概得晚上才能完。”
“译不完怎么办?熬夜?”
“可能用不着……”
“希望你早点儿睡。”
“我知道。”
晚饭后,林欢一直跳舞。我房间没有一个熟人进去。大家都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业务上向来是与众不同的人。译完了自己规定的任务,俱乐部的灯光已经熄灭。
我到外面散步去。在舞厅外边的林荫路上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东西。雨已经停了,路边水洼里淹着一些星星。这个晚上林欢竟然再次令我失望,没来找我玩儿。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
次日太阳走至中天的时候,林欢跑来拉我去洗海水浴。她穿一件黄色的泳衣,浴巾搭在肩膀上,像垂着两个花翅膀。
阳光很好,成群的人涌向沙滩。海水浅灰色的波纹里,缀满了密密麻麻的脑袋和肢体。
我到浴场的更衣室换上了那个花格子裤衩。我半天不敢出去。我不习惯这样赤身露体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像别人那样只穿着小裤衩,在疗养院里大摇大摆,我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我那圆鼓鼓的小肚子,就像一个孕妇,太难看了。皮肤太白也是我怯场的一个原因。好多人说我白得不像个男人。我从来不在单位的澡堂里洗澡。夏天,我也不和熟人一起游泳。我忘不掉上大学时,有个同学说我的皮肤像女人,这个侮辱一直刻在心里。
我犹犹豫豫地走进阳光。林欢背朝着我站在海边,沙滩上到处是闪光的皮肤,而林欢使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她的浴巾已经扔掉,泳衣背带在脊沟下端交叉而过,紧紧拉住从大腿内侧勒上来的一条黄泳衣布,臀部的脂肪向两侧稍稍鼓起来。周围不少男人在不怀好意地打量她,像死鱼一样瞪着眼睛。
林欢目光狡狯地在我的腹部停了一下,笑着说道:
“你真磨蹭。”
我们一起游向防鲨网。人渐渐稀落,前面的海水闪出蓝光。她游得很有力,我渐渐赶不上她了。她稍稍停了一下,问道:
“感觉如何?”
“有点累……年龄不饶人啊!肺活量……不如……从前了……”
浪涌把我托起来又抛下去,吸气吐气的声音,大得有点儿吓人。我问林欢:
“回去吧?”
“我想一直游下去,不回来了,你愿意跟着我吗?”
“愿意……可惜水有点冷了……”
“咱俩别动,看海浪能把我们漂哪儿去……”
“呵呵,不动就沉下去了……真累。”
从防鲨网折回来没费什么力气,一尺多高的浪头把我们一直推上沙滩。我们捡了个干净地方躺下,我发现她的嘴唇有点儿发紫。
沙子很烫,皮肤开始受不了,忍一下就舒服了。林欢用浴巾遮住面孔。不一会儿,我感到鼻梁发热,连忙趴过来呆着。她的头发耷拉在沙子上,像水淋淋的海藻。
“今天晚上把纱门的插销打开。”
“哪个门?”
“你房间的纱门和前廊拐角的纱门,都打开……”
我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眼皮里有一些黄的和红的光斑在跳跃。
“睡觉前把前廊的灯拉灭……”
手有点儿痒痒。沙子上居然有蚂蚁,又肥又黑的蚂蚁。我用沙土埋它们。
“睡你自己的,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
“不要等待什么,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四周排列着相似的男男女女,静卧在沙上,睡着了似的,累瘫了似的。我翻过身来,阳光怒射,眼睛让血似的鲜红的东西糊住了。我们一言不发地晒足了太阳。
分手时我站在疗养院小门的台阶上,林欢扶着门口的灯柱子。她呼吸有些急促,鼻梁让太阳给晒红了,显得很可怜。
“林欢……早点来。”
她轻轻点了点头。周围如果没有人,她也许会放声大笑的。她的眼睛说明她有意痛痛快快地取笑我。
我洗澡时一直埋怨自己,不说那句话就好了。但走出来时,已经换好了妻子为我准备的内衣,干净整洁,有点儿香喷喷的味道。
“走廊灯的开关在哪儿呢?”
午后的阳光斜射在纱门上,时间尚早,但我的欲念已经和焦灼感纠缠在一起,心头的滋味难以言状。
我把窗户关上,过一会又打开。接着又哗哗地拉上了窗帘,跑到外边去朝里看。二楼的露台让人担心。想到它是朝南的,和东边的小树林恰成死角,又释然了。
我把前廊的竹椅竹桌挪了位置,挪得离自己的门远一点。最后,我把碍手碍脚的痰盂也搬开了。
我盯往拐角的小纱门看了半天,像个贼一样。心仿佛是别人的,怦怦乱跳,但我的目光分明是无所畏惧的了。
其实我们已经在一起缱绻好几次了,没想到现在我还居然这么渴念……唉,看来我真是被这个迷人的少妇控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