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忆帆收拾完陆先生和周先生对弈留下的残局后,护着那盏摇摇欲坠的油灯走出听雨堂时,屋檐还在滴答,微弱灯光下,书院空地上暴风雨过后的狼藉依稀能辨。
“李长安的字,杜少丘的诗画,苏家白帆诸事皆老三!”
这是凌云书院平日里学子们常挂在口头的戏言,此刻在苏忆帆脑中不断回旋,不断地撞击苏忆帆的心。
这对于堂堂井月镇首富苏家的公子爷苏忆帆来说,是难以释怀的奇耻大辱。
但从苏忆帆的脸上,人们只能看到和熙的笑容,就像春日的暖阳。
秋闱将至,此次我必定折桂,好堵住你们酸臭的嘴!
苏忆帆紧了紧牙关,抬脚想要迈出书院的门槛,但提起来的左脚却悬顿在半空,没有落地。
只因昏暗灯光下,凌乱的地面上有一片晶莹闪烁。
苏忆帆弯腰将这一片晶莹捡起,凑到灯下一看,原来是一片沾满水的榕树叶。
清晨,梨花清香就飘满了整个井月镇。
杜少丘打开窗子伸了伸早起的懒腰,深嗅飘窗而来的梨花香,准备洗漱一番,然后赶去凌云书院。
突然,往院子里随意一扫的双眼就定住了。
白处无瑕,玉洁冰清,似月如霜,比雪多了灵韵,是凡世的十月寒。
粉朵儿柔嫩,像少女怀春的双颊霞染。比桃李华丽,比杏梨荣贵,比芙蓉韧毅,比牡丹清远,是人间的四月天。
仙气,烟火,尽在这一树芬芳。
十七年了,这铁树,在一夜春雨后,在万树梨花香中,终于开花了!
杜少丘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开,所以,高声大呼:“花...开了!长安,西府海棠开花了!”
杜少丘的喊声未落,李长安的房门嘭一下打开,人影奔出门时,并不是朝西府海棠花跑去,而是一头扎进了古榕树下的古井,身如鱼贯。
只听得“扑通”一声,李长安整个人影就在杜少丘眼前落入古井中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杜少丘吓坏了,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破口大喊道:“救命啊!有人落井了!”
在左邻右坊闻声赶到的时候,杜少丘已趴在井口喊哑了喉咙,但井中只有杜少丘自己的声音回荡,听不得李长安有丝毫回应。
这口井有多深,里面有什么,杜少丘都一无所知。
自他出生之日起,杜家大院中早就有了那古榕树,树下早就有那口井。
它们到底历经了多少个年头岁月,不仅杜少丘一无所知,就连杜少丘的父亲也无从知晓。
杜少丘只知从这古井打上来的井水奇重无比,另外,月圆之夜常有蛙声古井中传出。
除却这两点,古井其余与其他寻常水井并无不同,倒也没有像说书先生们常挂在口头的故事那样,凡有古井处,必有鬼祟妖魅。
“呱!”
慌乱的街坊们正七手八脚地结绳搭梯,准备派最大胆的王老三下井去搜救李长安,突然,井口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蛙叫。
随即,听得井中咕咕噜噜,似乎有井水要往外冒,杜少丘抢先一步,趴到井口一看,只见井中团团黑气翻涌上来,吓得急忙仰头向后一倒。
就在这一瞬间,冲天黑气从井口喷射出来,直上青天九千丈。
“妖......妖怪!”、“跑呀!”......
院子里的人们瞬间被这冲天黑气吓乱一团,屁滚尿流,四散而逃。
腾腾冲天黑雾逐渐聚拢,在半空中凝成庞大无比的一朵乌云,遮天蔽日,整个井月镇瞬间变得昏暗压抑。
“孽障放肆!”
凌云书院中,陆子良抓住黝黑的问天尺,自听雨堂前纵地而起,飞上听雨堂的茅檐上,负手而立,盯着空中的巨云,昂首傲然。
而在听风茶楼上,说书先生周瘸子远眺乌云如墨的天穹,眉皱如铁,抓起身旁的伞,一瘸一拐地朝楼下走去。
……
岷江南岸,高耸挺拔的乐山巍然屹立,但此刻,半座乐山早已被数千个工匠镂空,镂空的半座山在石匠们的齐心合力下,被雕成一尊巨大的佛像。
佛成按膝端坐姿态,膝下江流奔腾,浪花席卷,冲击至大佛膝前,瞬间白浪三千如雪,却终归难过大佛膝盖。
大佛肩与山齐,佛首高出山顶,圣态横生,双眸望远,睥睨众生。
此刻,大佛头部上,密布无数个黑点,这些黑点正是凿雕大佛的工匠们,此刻攀爬在大佛头部四周,或雕刻,或运石,或提浆……密密麻麻,像蚂蚁一般。
他们正在完善大佛雕刻的最后工程,叮叮当当的凿石雕刻声响彻半空。
整尊大佛,只差头部两侧双耳的耳垂部分尚未完工!
“快,加把劲,今日是最后期限,误了工期,咱们都要掉脑袋的!”
山头上,负责监工的胡四海扯着嗓子催促石匠们,身后跟着一众官兵。
一旁,挑石拌浆的苦力们正在泥泞中忙碌着,昨日那一场暴雨令他们平白无故又多吃了一份苦头,好在这个月已下过多次这样的暴雨,他们也已吃尽了苦头,反倒习以为常了。
“姥姥的,真是见鬼了,还未入夏,老天爷就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了,没完没了地下雨,幸好这工期没有耽搁。”
胡四海扯过一嗓子以后,摇摇头,淬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嘀咕道。
其旁一个年老些的官兵指着正在忙碌的工匠们,叹道:“唉,倒是让他们受苦了。”
“是呀,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出了差错,莫说他们,咱们也是要掉脑袋的!”
胡四海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俯首朝山下白浪滔滔的岷江看去。
来嘉州监工大佛修建的这几年里,他已在此目睹了太多死于非命,太多家破人亡,但他也无能为力。
突然,胡四海的眼睛一定,呆住了。
只见,山崖下,巨大的佛雕前,浪涛汹涌澎湃的岷江中,一叶竹排定在浪涛卷起的漩涡中,高速旋转,漩涡竟然没有将这一片竹排吞噬!
竹排上站着一个少年郎,这少年郎相貌平平,衣衫褴褛,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
非要说让人觉得不同的地方,那就在于这个少年郎的背上,他的背上背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
……
“西府海棠花开时,你我师徒井下重逢,或许,都能逃过一个大劫,到时,打开祭仙棺,切记。”
李长安牢记师傅临终前的嘱托,一跃跳下古井,瞬间就被井水淹没,口鼻难以呼吸,好在自小跟师傅修习过纳气术,不至于在水中窒息。
被井水吞没,身上如负千斤,难以动弹。
不知道下沉了多久,突然感到身侧一股巨大的吸力,无法扭头去看,就被这古怪的吸力吸纳而去,却是个半人来高的石洞。
被吸入洞中,耳目恢复自然,浑身猛然一轻,自半空中摔落下去,浑身散了架一般,火辣辣的痛。
抬头一看,四周哪里还有井水,却是一间石室,宽敞十分。
正前方的空地上,两旁各是四座巨大的蛤蟆雕像,每一只石蛤蟆都张开巨口,双目圆瞪,如汞一般的银色液流自每头蛤蟆口中流出,于地面汇聚一处,然后流向正中。
在正中,是一圆形池子,池子有一人来高,呈太极图分成两半,一黑一白。
两半池子已灌满了黑白两色的池水,形如太极阴阳鱼。
水池往后,是一樽比人还高的石龟,这石龟模样尤其怪异,头如蛟蛇,尾如龙,四条巨腿上鳞片层层密布,栩栩如生,如银似汞的水流从其口出流淌出来。
落地沿着地面上的沟壑规律太极图模样的水池,把太极图中的黑色阴阳鱼灌满,这才汇同那八只石蛤蟆口中流出在池中灌满黑色那一半的黑水,交织着溢池而出,向石室外流去。
李长安总算看明白了,自己每日浇花时所用,那奇重无比的井水,原来是如此而来。
再举眼而看,却发现那石龟背上无壳,而是一尊青色的石棺。
石棺很是巨大,足有两个人平躺的宽度,两侧各被三条手臂一样粗的黝黑铁链拴住,连接到两旁高大的蛤蟆石雕上。
石棺的首尾各栓着一条同样的铁链,连到石龟的首、尾,石棺正中心亦是一条铁链,另一端则订在石室的上空。
“师傅,西府海棠已开花,弟子来了!”
李长安挣扎着爬起来,盯着石棺,一步步走去。
呱!昂!
突然,石龟口中黑色液体断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黑雾,从中喷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