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亮。
入夏之后,这天气便是一天热过一天。
不过清晨的空气却异常的凉爽,朝露凝结叶尖,将晨曦的光泽散出一缕缕瑰丽的斑斓。
街上热闹已起,欢笑一宿的平康坊,却渐渐归于宁静之中。
南曲的朱门小宅内,趴在凉亭上的黑影看了眼院子里的身影,打了个哈欠,刚跟暗七换班,就听大门那边传来动静。
一蹦跃到墙头一看,发现是四喜正费力地从马车上提下一个大包裹和大食盒,正准备跳下去给他帮忙时,旁边的赵四伸手,轻轻松松地将东西拎起来。
黑影缩了回去,又见四喜跑到马车后搬了脚凳来,缩回去的黑影立马跳了下来。
果然。
车门后头,封宬弯腰走了出来。
暗七和另外两个小子在黑影身后落下,齐齐行礼。
封宬抬了抬手。
四喜将脚凳搬回去,笑眯眯地问:“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云先生起了没?”
几人没吱声。
暗七道,“云先生在院子里。”
封宬眼角一抬,走进门内。
四喜惊讶,一边跟着往里走一边说:“怎么起得这样早?不是说昨晚歇得很晚么?”
暗七没说话。
黑影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低声道,“卯正的时候就起了,先在院子里熘达了好多圈,似乎……”
看了眼前头的封宬,“有些什么心思。然后就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浇了水。方才又去瞧前些时日种的那棵树种子,瞧了约莫有……小半刻钟了。”
四喜抬头眨了眨眼,“那颗种子是不是坏掉啦?都快二十天了,也不见发芽。”说着,还凑到前头去对封宬说:“殿下,要不奴婢去御花园找那伺候花草的问问,要几株漂亮的花树给云先生种到院子里?”
这样的话,让封宬一瞬有些恍忽,彷佛要以为,这间小院,这宅门之后,就是云落落的家,是她要落脚的地。
他可为她妆点这一寸可供她入尘的方圆。
他弯了弯唇,穿过垂花门,就见这方寸的小院子里,云落落果然还蹲在那里,双手搭着膝盖,跟小童瞧着路边的蚁虫似的,好奇又新鲜,懵懂又单纯。
他迈步走了过去。
赵四还要跟,却被旁边四喜一拉,往小厨房的方向去了。
“瞧什么呢?”
温和的声音夹杂熟悉的雅致香味,在清晨微凉湿意的空气中散开。
云落落没抬头,伸手指了指面前湿掉的一块地方。
然后便察觉身边的人蹲了下来。
她侧过眼,看到封宬凑过来的脸,俊美无双的眉眼里含着浅浅澹澹的笑意,一双深眸里头微漾的光却比这初夏的晨光还要动人。
他长睫轻垂,看向地面,问:“这是什么树?”
云落落看着那睫毛下轻点的微影,抿了下唇,转回去,看着那土包,道,“是灵虚观那棵香樟树的种子。”
封宬募地想起初入灵虚观时,他见到的那方干干净净的小院里,矗立的那棵百年香樟。
若要一棵树,自种子发芽,到年轮一圈又一圈,成长至百年。
那便是在说——落落至少会在这里,会在他身边,待很久很久吧?
他笑意骤深,拿起旁边放着的水瓢,将里头剩下的一点水慢慢地浇在旁边的土壤里。
一边笑道:“云烟润泽游人醉,气味清新避秽良。”
云落落就见,那滴落的水,在晨曦里头,散出一点星离的光泽。
耳边继续响着封宬微微含笑的温声,“可要快些长大啊。”
水珠轻盈落下。
她眨了眨眼。
忽而,就见,那原本鼓起的潮湿土壤上头的细沙朝两边轻微地滚动,一点绿莹莹的嫩意,倏地冒出了个尖。
连封宬都惊到了。
然而,他的第一个反应却不是去看那土壤底下发生的奇迹,而是立刻转脸,却瞧身侧的云落落。
然后。
他就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心头念过的,十分惊喜的,云落落那不一样的神采。
一双如月清幽的眼睛一点点瞪大,平静的眼波里,一层层涟漪自深处无声而欣喜地荡漾至眼角!
让她本娇梨般清妍的面庞,骤然被这过分鲜明的神色给点燃了,那一层一直覆盖在面上如水雾的澹雅散开,露出了内里真正的,一副美出琅嬛的极致颜色!
封宬的眼童一缩!
一颗心无法遏制地狠狠一提!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样的云落落时,有种怪异的不安感骤然袭击了他!
他忽然想起那一次,偶然间窥探到的,浮于云落落宁幽面容背后的那张状如般若的獠牙面!
他倏地出声,“落落。”
那点燃云落落的火光骤然在她眼底熄灭,她转过头来,朝他看,“怎么了,三郎?”
封宬看着她归于静谧的一双眼,不安褪去后,一股隐痛却浅浅浮动上来。
他捏了捏手里的水瓢,忽又问:“手上的咒,疼不疼?”
云落落转脸,拽开了自己的袖子一点,露出皓白的手腕和那狰狞盘踞的图腾。
隐隐的红丝顺着血脉在不动声色地盘旋。
比封宬先前在客栈见到的那一次已不知深了多少。
看得他心头一沉。
却听云落落说:“有先前三郎给的阳气压制,没有很疼。”
‘阳气’两个字,让封宬原本凝于心头的闷钝骤然被先前马车里的那一幕给替代!
他的鼻息前似乎骤然被夜里马车内那逼仄又过分清晰的草木香气给覆盖了,混杂着眼前泥土的气味,以及嫩芽破土的生机。
叫封宬一时有些难以自持。
“咳!”
他转开视线,似是找不着目光的落脚点,匆忙间瞥到破土的嫩芽,有些干巴地笑道,“这芽倒是出得时机巧。”
云落落跟着看过去,点了点头,“嗯,因为它获得了力量。”
“力量?”封宬问。
“对,力量。”
云落落指了指他手里的水瓢,“三郎赐予了它真心的祝福,让它获得了破土来到尘世的力量。”
轻轻巧巧的话语,却让封宬微微一震。
便听云落落平和安然地响起,“它会如三郎所望,快快地长大的。”
分明只是一句戏言,可在云落落的眼里,在她的口中,怎么就会有这般美好的意味与希望呢?
封宬笑了,点点头,再次看向那香樟树的小丫苗,“是么?那你可要努力些啊!”
云落落正要扭头去看。
西厢房廊檐那边,四喜笑着招呼,“殿下,云先生,用早食了!”
云落落当即起身!
封宬一笑,跟着走了过去。
两人的身后,那才破土的小嫩芽,在晨光里,努力地晃了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