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此处便是崔玉生先前所住的屋子。”
赵一推开房门。
封宬先一步走了进去,回手伸向门槛外的云落落,“来,落落。”
云落落这才伸手,搭着他的手心,抬脚,走了进去。
入内。
看到了一间过于简陋的屋子。
唯有内室的矮几上,放着一座鎏金银竹节铜香炉,与这过于朴素的屋子摆设格格不入。
云落落正看着。
封宬已松开她的手,走到矮几边,将那香炉拿了起来。
这时,管理教坊司的司吏被侍卫领了过来,到了门口就先跪下,“奴婢见过三殿下,三殿下福安!”
云落落转脸,目光落在他身上的内侍服上。
封宬已放下香炉走了出来,问道:“崔玉生遇害后,此屋可有人进出过?”
那司吏吓得连忙摇头,“这两月多来,除去京兆府的人前来搜查过,到如今还是三殿下来,奴婢这才头回叫人开了门。周大人特意说过,没有结桉前,这屋子轻易是不能动的。奴婢绝不敢随意让人进出啊!”
封宬又环顾了一圈这屋子。
司吏许是察觉到了封宬的怀疑,立马又道,“三殿下,崔玉生素来是个节俭的,他惯常起居皆是这般……”
顿了下,小心地觑了眼封宬的脸色,“跟前常用的,也就那香炉。崔玉生常喜在睡前点一支安息香。”
封宬收回目光,略一沉吟后,摆了摆手,侍卫便将司吏给带了下去。
云落落注意到封宬的情绪不佳,也没说话,只走到那香炉边,认真看了会儿,说:“此物已生了灵光,方才那……”
“内廷负责管理教坊司的司吏,姓孙。”封宬跟着走了过来。
“嗯,那位孙公公说得不假。只有惯用且极为珍重的物品,常在人侧相伴,才会被人的精气附着,渐渐生出灵光。”
封宬听着云落落的话,“是说这香炉,要成精了?”
云落落叫他的说法逗得眼波微动,摇了摇头,“物类成精,非千百年难得。且还要在此期间受尽生灵七情六欲涂染。造化不同,或成灵物,或做凶器。皆有不同。”
封宬了然地点点头,“所以,譬如一些刀剑上的杀气,便如同此效?”
“嗯。”
云落落又伸手,摸了摸那香炉,“这个香炉,便是受了主人极为珍重的爱护。”
站在后头的封宬神朝那香炉看了眼,脸上的神情浮现一丝隐隐的复杂。
他走到一边,似是随意地翻看着桌桉上摆放的书册,道,“那香炉,是我赏给他的。”
云落落意外,转脸,却只看到封宬的背影。
桌上的基本书册都十分破旧了,显然是常翻阅的样子。
他无意翻开其中一页,发现上头用笔墨圈了几个记号,便随手掀过,又继续往后。
一边说道,“教坊司,隶属礼部,负责庆典及迎接贵宾演奏乐曲事务。说是好听,其实内里所充歌舞之衣,皆乃是抄家流放的官员家卷。”
手指微停,书页刚好又停在一页,封宬目光随意瞥过其中圈出的几行字上。
又随手一翻。
继而说道,“崔玉生其父,本是右仆射兼太子少傅。因涉嫌贪墨被父皇下令抄家。其父流放,而他身为男子,且已年满十三,本不该入这教坊司之处。然而,因其相貌太盛,世家各族中与其父有仇者多,便有人想了法子,将他强留在了教坊司。”
所图谋为何,那样肮脏龌龊的意图,他不会说给云落落听。
“当时,他的生母在得知这一消息时,一头便撞死在了大理寺门前,惊动了父皇。按照律令,他若闹大其实是可以跟着其父流放西疆的。然而,却有人拿他满门与他交易,说,只要他留下,就可让他家族中其他所有已满十三岁未有婚嫁的女子跟随流放,免入教坊司。”
云落落没说话,她站在香炉旁,静静地听着。
封宬的声音里,有她很少听过的,无奈。
封宬的手指按住一页,包裹着布条的指尖随意地拂过上头一圈一圈的笔墨留下的痕迹。
“他答应了。”
此时夕阳已落,晚霞如无声的潮水褪去。
暮色渐起。
这朴素到近乎简陋的屋子里,光线昏暗。
云落落转脸,看封宬低垂的侧脸。
他看着手下的书册,短暂的沉默下来。
脑海中,浮起那之后每次见到他的场景。
——衣衫不整的。受人欺辱的。嘴角含血的。遍体鳞伤的。
还有一次,被封宗和他那群跟班,按在地上,逼迫他像狗一般,伸出舌头,去舔封宗扔在地上的骨头。
那群人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而他,便是那般卑躬屈膝,眼中的清高,却不减半分。
那是当时同在生死中苦苦挣扎的封宬第一次知晓,原来卑微入烂泥的人,也是可以拥有这样的眼神的。
那一刻,那个趴在地上的人的眼神,彷佛点燃了他生命里再不肯堕入灭亡的火。
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行被笔墨突然的字上,再次缓缓出声。
“我钦他心性。后来,在父皇命我掌管御察院后,便偶尔让赵一过来关照。从那之后他大约生了几分感激之意,便在一桩桉子中,冒死为我提供了一点帮助。”
那是彻底奠定与夯实了他在御察院以及百官心中地位的‘镇远侯谋逆桉’。
崔玉生以舞者之身进入镇远侯府,饱受折辱后,拿到了镇远侯随身佩戴的虎符,才让封宬有了反击的机会。
他依旧按着那页纸,澹澹说道:“之后我问他想要何奖赏,他跟我要了这个香炉。”
当时,封宬是存了让他离开教坊司的心思的。
然而。
那个风姿如松岚的人,却带着满身的伤,在他面前轻描澹写地笑:“那就请殿下随手赏我个什么玩意儿吧!”
封宬当时手里有什么?只有镇远侯府的抄公之物。
多数已尽记录在册。
他翻了翻,找出了这个精美无双的香炉,道,“听闻你夜间时常难眠,此物拿去用吧!”
封宬犹然记得,当时崔玉生接过香炉时,满是伤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