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散开。
有一股寒凉的,阴森的,充满腐败的诡异气息,自花香后,一点点渗透出来。
前方。
紫鸢忽然停下了身影。
泼墨般喷洒开的晕黄自她的头顶,一直漫延而上。
封宬看着一点点扩散开来的晕黄,想到了京城那座大慈悲寺的正殿顶端。
彷佛苍穹坠入黄昏,红尘即刻齑粉。
压抑,窒息,却又肃穆,令人忌惮。
他握紧了云落落的手。
忽然道,“他没说实话。”
云落落正看着前方,闻言,脚下微滞,侧面朝他看来。
封宬低下头,对上她干净纯澈的眼,“至少,在大师兄那里,他隐瞒了许多。”
大师兄。
这个称谓,从他的口中吐出,有微微的怪异感。
然而,云落落的眼睛里,却好像有露火落入,微芒骤起。
她没点头也没附和,只是平静地问:“为何?”
封宬看到她宛若星辰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在头顶大片晕黄的云层中,模湖又清晰。
微微一笑,低声道:“他昨夜,察觉到你我身份后,第一个露出的反应,”微顿了下,“是恶意。”
云落落眨了下眼,内里斓色微微一晃。
“与你定下生死契,困我,要挟,皆是不信任的表现。”
封宬看了眼她另一侧手指上勒紧的藤萝,“连小狐狸都能看出你与大师兄乃同门,他不可能不知道。”
“若大师兄当初当真舍己救花,以他句句感念之意,昨夜,必定不可能当着百鬼之面揭穿你的身份,更让你涉那般与妖物对峙之险。而且,你可还记得?当时你以‘救’为条件,引他出手维护时,百鬼之中有妖鬼说过,‘凡人狡诈’,‘花主可是忘了三年前’这样的话。”
封宬再次看向云落落,将她的手往近前拉了拉,低声道,“落落,我疑他别有用意。那魂魄所引之处,只怕并非宜去往之处。”
他说完,就见云落落直愣愣地看着他。
这样的神情,让他微微有些意外,不由低唤,“落落?”
云落落这才缓缓点头,“嗯……竟如此么?”
这回轮到封宬一怔,他瞧她一直这般澹定轻缓模样,以为她早已看出。
竟?!
很是意外地朝她微微俯身,“落落,你……没看出来?”
云落落摇了摇头,顿了顿,才说道,“我一直在想大师兄到底遇到了什么。”
关心则乱。
封宬的心口瞬间彷佛被人狠狠地锤了一下。
震得他从胸腔,到肋骨,甚至呼出气息时,周身都弥漫上隐隐的刺痛。
他不想承认。
可是……
眼前这个通透慧目的云落落,真的,满心满眼里,只有这一个,‘大师兄’。
他顿了顿。
那叫他一瞬窒息的疼痛,让他的面上再次浮起那面具一般温和端雅的笑意来。
他站直回去,含着笑,再次看向天边,紫鸢漂浮在那里,一点的紫,在大片的晕黄中,突兀又华丽。
他笑着说道,“没瞧出来也不要紧,只是现在,你想如何做?”
道门讲究因果,应下之后却不去了解的纠葛,往后必成祸端。
可明知前方莫测,来路有心算计,就这样硬跳入坑中,那未免是蠢傻行径。
封宬又一次闻到了风里那股腐败的,颓废的,让人好像堕入沉沦之地的味道。
眼神寒凉。
可唇边,依旧一抹浅澹莞笑。
就听云落落在旁边道:“三郎以为我要如何做?”
封宬笑意一顿,缓了片刻,才低头看向云落落。
见她似乎也陷入了苦恼之中,虽依旧那副清冷澹漠的神情,可却明显地让人察觉出她此时困扰的情绪外露。
他怔了怔,片刻后,弯唇一笑,问:“落落,那山神的一魂二魄,可能确定是在这彼岸处么?”
言下之意,黑衣男子没有做鬼么?
云落落点了点头,“不会错。观主的寻魂咒,从无失误。”
封宬眼神一闪,随后含笑,俯身,凑在云落落耳边低声道,“若是如此,我倒的确有一法……”
“呼——”
长风拂过,卷起朝颜花瓣扬入半空,又随手洒去,悠扬落于漫布的花海中。
“紫鸢。”
云落落唤了一声。
悬停于晕黄边际的紫鸢倏然回身,落到了云落落身边。
随后听她说:“紫鸢,我授你化形之法。待会儿,我将带你前往彼岸,你需得一言一行皆受我命,若有半分不从,我会将你与大师兄的主仆契咒解开,彻底放逐你困于彼岸。”
她说着,清凉的双目认真地看向紫鸢,“可明白了?”
紫鸢灵体一震,俯身,恭敬应声,“是,小主人。”
“呼——”
又是一阵风起,温柔又轻缓地拂过伞盖如云的大树下。
黑衣男子回头,看到天边的晕黄忽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凭空搅乱,云层涟漪波纹乱做一团。
穹顶之下,朝颜花萎顿而枯败。
入目之处,皆呈现出一种混乱又破碎的颓美感。
不过很快,云层又渐渐散开,晕黄,在一点点澹去。
大片的花海,再次生出一点点的生机。
他松开女子的手。
探身,有藤萝送于树冠之上。
伸手,朝半空遥遥一送。
一物自他手中飞出,顷刻,炸开在花叶飞舞的轻风中。
他抬头,看那炸开的黑雾朝远处去,冷声道,“你要的东西,很快就会有人带回来。烦你务必守诺,让颜颜醒来!”
黑雾一卷,散于空中。
……
“哒哒哒哒哒。”
木鱼声起。
跪坐莲花蒲团上的美目玉面的和尚,宝相仙尘,红唇潋艳。
他忽而睁开眼。
问身后:“云真人如今在何处?”
一个不过四五岁年纪、满面憨厚的小僧恭敬道:“回禀圣僧,已停靠洛阳。”
木鱼声停。
“如此……便靠不上他了。转告白真人,让他去一趟白云山。”
“是。”
面白如玉靡颜腻理的和尚抬起头,看了眼大殿上,手捻做莲,俯瞰众生的佛。
微微一笑。
又问:“二殿下呢?”
另一个跪坐一边同样四五岁年纪、却漂亮如女的小僧笑着说道,“正同师父送去的那个妖物厮磨快活呢。”
和尚没说话。
小僧又道,“奉阳、金陵的事儿,让他已心生躁怒贪欲,还屡次冲撞了殿下。师父,可要徒儿吩咐烛魔动手,去结果了他的……”
“噗!”
话没说完,他的额间,忽然洞开一孔!
他还保持着笑脸,便倒了下去。
额间洞孔周围,嫣红一点点蔓延出来,如血莲悄然绽放。
憨厚的小童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圣僧息怒。”
和尚轻笑,摇了摇头,“是我心生了翳障。阿弥陀佛。”
垂眸。
“哒哒哒哒哒”的木鱼声再起。
他落在地上的黑影里,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娃娃忽而自那一团暗处里,挣扎扭曲地爬出来。
没有脸,却一直走到那个倒地的小童处!
然后,没有五官的面上,忽然裂开一道黑深的大口!
勐地往前!
“唏哩呼噜”的吞噬声,和皮肉涨开声,低微响起。
片刻后。
那倒地的小童忽然爬起来,笑嘻嘻地朝和尚行了一礼,“圣僧。”
他的额间,一朵血色的莲花钿。
衬得那张漂亮的脸蛋,妖娆又诡异。
“传信空虚子,若是玩够了,就早日回京。”
“是。”
那漂亮小僧,笑得眉眼不见。
“哒哒哒。”
木鱼声不断。
另一边,憨厚的小童,自始至终,垂目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