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八年,二月十五。
宜:动土,安床,订婚。
忌:入宅,祈福,经络。
此时月上中天,圆盘似银,晃于枝头,清辉遍洒,春夜寒新。
“咕咕。咕咕。”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夜鹰鸣叫,显得这深林荒处愈发森冷瘆人。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自林子那边绕过来。
几个身影显露。
正是云落落一行。
进了深林处,月色被树影遮蔽,周边便立时昏暗下来。
担心惊动山林中的灵怪,故而没有点灯。
如此一来,唯有封宬一人,脚下速度便明显慢了下来。
“卡察。”
他绊到了一根干枯的树枝,却微微一笑,并不漏出分毫不适。
才要继续跟上去时。
垂在身侧的手,被轻轻握住。
他脚下微顿,转脸,看了眼身旁的云落落。
阿离走在最前头,看了看天上,到底没忍住焦急,低低催促,“还要劳烦仙姑娘娘同郎君快些走,若是再迟了,只怕花露都要没了。”
趴在云落落肩膀上揉肚子的小甯立马翻了个‘白眼儿’,“不就我多吃了两口糖糕么!能耽误什么事儿!那花露搁在那儿还能跑了不成?”
阿离不敢反驳她,只好对云落落小声解释,“仙姑娘娘勿怪,是因为那花露实在不多,每月去求取的生灵又极多。小妖怕不够分……”
话没说完,脚下忽然一顿!
而云落落和封宬,也同时抬头,看向了深林深处,一条蜿蜒向前的灯笼队伍。
嗡嗡的嘈杂声音自那处传来。
彷佛有人在高声说话,又有人在低声哭泣,或是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叫,或是喝醉了酒湖里湖涂的哼哼。
有笑声,有闹声,有行动的脚步声,有振动的翅膀声。
混杂成一团,如水底的乱流,咕噜噜地自那一处,涌向了这边。
听着十分怪异,彷佛从异世界里传来的声音,在这晦暗又森寂的深林里,慑人心魄。
“啊!怎么会?”
阿离忽然捂住嘴,急切又害怕地低声道,“怎么偏偏是这个月?这可怎么办……”
“百鬼夜行。”
云落落的声音响起。
封宬微微挑眉——百鬼夜行?
是他曾经在宫中听那‘高人’所说过的百鬼夜行?
封宬问:“百鬼夜行?同我们去取花露有何冲突?”
阿离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那头的队伍听到似的,“白云山里每三年会有一次百鬼夜行,是朝颜花露分于百鬼的日子。我听说过,却从没见过。没想到居然正好就是今天!这可怎么办啊!”
而趴在肩膀上的小甯却是在听到阿离的话时,当即低声骂了一声,“晦气!”
便身子一转,钻进了布兜里,还顺带紧了紧收口。
封宬扫了那布兜眼,又看那一处长长的灯笼队伍。
隔得远,他并不能看清那边到底是些什么,只能看到那些点亮的灯笼,在朝山林的深处慢慢游走着。
他问:“有何不妥么?”
云落落也在看着那队伍,扶了扶腰边的布兜,道,“她阴魂残缺,阴气极重,若误入百鬼夜行,易成鬼怪最喜欢的阴力,会被撕食。”
封宬顿时眉角微抽——不是他想的那个……撕食吧?
然后就听前头的阿离哆哆嗦嗦地说道,“怎么办啊?上次隔壁山头的野牛大叔,想给他那刚化形的山羊媳妇求一点花露,谁知道正好撞上百鬼夜行,叫那些‘鬼’给活活撕了!我听山鸡姑姑说的,有个大肚皮的丑鬼,把野牛大叔的眼珠子当糖丸吃呢!还有他的肠子,被一个长头发的女鬼拉扯着当绳子拴在脖子上玩儿……”
“……”
封宬的眼皮子跳了跳,见阿离还要说,立马开口,“如此说来,今夜便不好取那朝颜花露了?”
阿离瞬间垮了脸,无助地看向云落落,“仙姑娘娘,若是再等一个月,紫鸢姐姐会不会死掉啊?”
他见识了云落落的手段,心里其实是很有期冀的。
不想,却听她冷冷澹澹地说了一个字。
“会。”
“啊?”
阿离瞬间白了脸,“那,那……”
云落落看着那夜行队伍,面色不见变化地说道,“以我之力,仅能护她三日本体,她灵力全散,又受契咒所缚,若无外力注入灵力,身陨不过言谈之间。”
阿离一下瞪大眼,“那,那这……”
偏偏今日居然遇见了百鬼夜行!
他眼睛都红了,“真的就没有法子救紫鸢姐姐了么?”
封宬扫了眼那队伍,也朝云落落道,“这倒当真是天不作美了。落落,看来那花露今夜是取不了了,只能再寻他法了。回去吧!”
却见云落落看着那队伍,没动。
他眼神微沉,却是再度微微一笑,刚要开口。
就听云落落轻声道,“观主曾给大师兄做了一件道袍。”
封宬的笑容停滞。
“是观主省了很久的酒钱,买的新的布料,还特意请了镇子里最好的绣娘做的。”
“观主说,到秋天,大师兄就该过生辰了,也不知道长了多高,瘦了多少,希望那道袍不要做小了做大了。”
封宬垂眸,看着身侧静静说话的小女孩儿。
“观主还说,要是大师兄回来了,先把他打一顿,再给他这件新衣服。他一定会哭鼻子。”
“观主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但是,一直在笑。”
云落落说着,慢慢抬起头,看向封宬,“可是,大师兄没有回来。”
阿离忽然鼻子一酸!
封宬看着小女孩儿眼里安然的光。
月色透过树影,细微地落在她的童孔里。
澹蓝的光芒,寂寥而空茫。
“那件道袍呢?”他弯起眼角,轻声问。
云落落却没回答,而是再次看向那条长长的灯笼队伍,道,“我一定要找到大师兄。”
封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孤身涉入红尘,不惧凶险,不恐危难,不怕万阻。
她宁愿与恶鬼交易,宁愿受制于阿姐,宁愿跋涉千山万水。
为的,就只有一个,大师兄。
而昨夜出现的紫鸢,是她踽踽独行中,骤然见到的火光!
她不可能放弃的。
封宬的心底,一时不知泛起的是怎样的一股血潮。
那种酸涩,晦暗,难受,隐忍,苦闷,郁卒,几乎在瞬间要将他淹没。
可他只是看着面前面容沉静眼神笃定的小女孩儿,微微笑起。
颔首,柔声道,“好,那三郎便陪女郎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