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清勐然明白过来,封宬先前提点他的那几句话到底是何意了!
他颤了颤,看了眼不远处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拎着血刃站在一旁的侍卫。
最终,目光落在地上阖目长眠的琪官儿身上。
他惨不忍睹的面庞,他身上覆盖的华丽外衫。
他生前那一刻的满足。
屈膝在他身后给他支撑的……封宬。
‘噗通’一声。
方子清跪了下去,颤声却铿锵地道,“小人愿……誓死追随殿下!”
不远处,赵一赵三赵四几人对视一眼,暗七甩掉刀尖血水,嘿嘿一笑。
封宬看了他一眼,没再言语,抬脚,便离开了这血色密布的修罗之地。
小甯飘在半空,魂体中,蓝色的鬼火已微弱到仅剩微光。
今日四离,这般强行逞能,已让她魂体十分不稳!
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受这小道姑先前一块鸡腿的香火!谁愿意理她发不发疯啊!哼!
看了眼半空中飘散的怨念。
自刘明成死后,便有许多已消散而去,也有许多,化作浑噩幽念,朝四处游荡,漂浮于这红尘世间,不知去处。
唯独一个,不知为何,似乎凝结了一丝魂识,在撕碎了刘明成的魂体后,又落在了地上的琪官儿身前。
盘旋了许久,最终,又飘到了方子清的身侧。
低泣着,哀婉着,长久不肯离去。
小甯抱了抱胸口微弱的鬼火。
转头,看了眼被封宬抱在怀里的云落落,微一迟疑后,伸手一招。
那残念便化作一团雾气,飘入了她的手中。
她纸手一卷,跟着飞起,钻进了云落落的袖子。
刚要张口偷偷地把那带着魂识的残念给吞了,一只手探进来,朝她手心一点。
那团雾气,便被勾走。
她面无表情地看那只缩回去的手指,片刻后,勐地在袖子里使劲撞她的腕骨。
无声大骂——臭道姑!装可怜!还抢我吃食!我与你不共戴天啊啊啊啊!
不想,那只手又伸进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
她愣愣地扒着她的腕骨。
随即,感觉头顶,一股暖流灌入。
胸口微弱的鬼火,骤然蓬勃。
……
“啾啾。”
是鸟儿清啼。
云落落还以为自己又梦见了灵虚观,梦到了观中的小院,院里的香樟,树上的百灵。
不想,睁眼,却看到陌生的床顶,精致的纱帐,以及一个飘在半空,正掐着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粗糙小纸人。
见她睁眼,那小纸人一下扑过来!
“啪!”
将自己拍在了她的额头上。
然后熟悉的大骂声响起,“你是猪啊!睡了多久你知道嘛!你要吓死谁啊!再不醒我就让老三把你亲醒,你信不信啊!你这个臭道姑,就会装可怜!我才不会心疼你,你……”
“冬!”
床头忽然有什么东西翻倒!
小甯的声音戛然而止,从云落落的额头飘起,扭头又朝旁边骂,“你老实点行不行啊!”
云落落起身,就见一团黑影,正歪歪扭扭地趴在床头柜子上放着的碗上,可怜楚楚地看着她。
她略停了片刻,想起了这黑影,伸手。
那黑影便蹿到了她的手心,戒备地朝小甯看了眼。
小甯顿时气得翻了个大白眼,刚要说话。
房门外却传来说话声。
两‘人’一黑影一起扭头听。
“三爷,金陵府尹于昨夜在乌衣阁中饮酒,无意发现府尹夫人召小倌儿伺候之事,大怒之下,同夫人起了争执中,被其夫人无意误伤而亡。而陪席的丽嫔胞兄刘明成,同样被伤,不治而亡。现已上报都指挥使,会交由刑部,大理寺,派人来查。”
云落落并不明白这一套流程。
小甯却撇‘嘴’哼了一声——这一套下来,至少也是个两三年了。到时候刘明成的尸体都不知道在哪儿了,还查什么死因?
听着还在说话的方子清,她又翻了个白眼,倒是个能耐的。只可惜,这真正的聪明,却是人命填出来。
封宬的声音响起,“嗯,做得不错。下去吧。”
可方子清却并未走,他看着封宬,迟疑了下,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三爷,小生有一事不明。”
封宬正要推开房门,闻言,朝他瞥了眼,“何事?”
倒没有了先前在西六街时嗜血如魔的森狞难近。
方子清暗暗松了口气,又道,“您之前,分明可以……救琪官儿一命,为何却……”
房内,小甯神色一变,下意识就要朝那边扑去大骂——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她家老三是菩萨啊!
却听门外封宬澹笑了一声,“他本就活不了了。”
这句话何其熟悉!
小甯愣了愣,忽然回头,看床上的云落落,却见她只是低垂着目,看手心里的黑团,神情平静,不见涟漪。
“什么?”方子清却没明白封宬的意思,却忽然想起与封宬如影随形的云落落,“三爷难道也会看面相……”
这话他自己说得都迟疑。
封宬却是不恼,换了个手拿着托盘,朝方子清瞥了眼,“我不会看相,不过,却会看人。”
自画舫上第一次见到他窝在刘奇峰怀里,被打了一巴掌依旧巧笑嫣然的模样时,他就看出,这个人,眼里没有生机。
他在等死。
所以他不曾拦,更何况,他不死,也不会有活路。
方子清一颤,想起琪官儿死时面上的解脱,片刻后,垂首,道,“小生知晓了。”
行了一礼,刚要退下,却听封宬道:“以刘奇峰和琪官的心计,可谋划不出这样的棋局来。你不惜现身刘明成身旁,以身伺虎有如赤脚踏于刀刃针尖,其中风险非同一般。”
说着,他朝方子清看了眼,若有似无地浅浅一笑,“当真只是为了黎民百姓着想么?”
方子清脚下顿了顿,想起云落落曾问过他更加直接的话。
微微一笑,躬身说道,“三爷明鉴,小生虽功名全无,却知前路何在。不会自毁前程。”
房间里,小甯一听这话,差点‘白眼’都要翻过去了!
——就是没考取功名前,不会跟个妓子有什么瓜葛呗?怕以后真的能进了朝堂后,有个给史官攻讦的把柄呗?
果然最是狡奸读书人!什么人都能踩在脚底下!
啊呸!恶心!
门口。
封宬却低低笑了,将手按在门扉上,道,“心有坚毅,倒是不错。行了,下去吧。”
然后“嘎吱”一声,推开房门。
方子清在门外垂首站着,片刻后,拱手行了一礼,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