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妈妈将茶盏送到云落落跟前,又放了一盏在始终不曾拿下帷帽的封宬身边桌上。
目光同时在封宬周身一扫。
然后坐了回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也澹去,无奈道,“道真今日也是瞧见过那桃红在门前挣闹癫狂的模样了,如今人已身去,奴家也不会再议论亡者身后诸事,只望道真能出手,帮忙铲除这楼里的祸患,也能让这些无辜的姑娘小子们得个平安。”
这话说得有水平,既不去哄抬云落落的手段能耐,也不仔细询问到底楼内是否有何阴差阳错,只拿生人性命做人情,让她出个手。
不强求她定要捉拿什么妖魔鬼怪做交代,也不勉强她做怎样的法术令逝者安息。
那语气中的信任,就好像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云落落。
而云落落只需要出了手,不管做什么,都能担个拯救整栋乌衣阁生者性命的高名。
若是心有贪婪之人,只怕此时已是满口答应。
封宬低低一笑,扫了眼身侧的云落落。
随后听到她那惯有的平宁轻和的声音响起,“你让我出手做什么?”
他当即眼角一弯,差点没失笑出声。
站在宋妈妈身后的琪官儿也是美眸微瞪,意外地朝云落落看去。
秀露却是半懂不懂的样子,却瞧见了宋妈妈明显的错愕。
片刻后。
宋妈妈忽然眼眶微红,摇了摇头,“没想到……”声音微涩。
却没说下去,到底‘没想到’什么。
然后起身,再次朝云落落郑重行了一礼,“请道真见谅奴家失礼之处。”
云落落依旧没说话,只看了眼桌上的点心,见那桃心模样的十分精巧,便拿起一个,一边随意地点了点头,一边放在了口中。
宋妈妈见她当真不在意的模样,微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桌边,用帕子点了点眼角。
问:“道真是否看出我这楼里有何不妥当了么?”
云落落吃着那点心,才发现这是颗夹心的酥饼,外头微酥苦,内里莲蓉却柔软香甜。
不由看了一眼,然后说道,“你想问什么?”
封宬再次笑开,都以为这小丫头是个傻子,谁知道她心里明镜儿似的?
果然宋妈妈的神情微僵了下,脸上也露出几分尴尬。
不过很快再次苦丧地叹气。
“道真,奴家也着实是没有办法了。三个月里,奴家这楼里,已然去了三条性命!奴家虽做这生意,到底叫那些好生生的孩子们受了委屈添了辛苦,可好歹也是给了她们一口饭吃,平素里也没叫他们受多少的累,若是有了好去处,奴家也是真心相送的。可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死在这楼里,奴家就算再没了良心,也做不到睁眼不见,求求道真,不管多少金银,只要能除了那祸害,奴家定当双手奉上!”
这一口气约莫是憋在心里许久,她张嘴便连个停顿都没有直接说完。
说完,眼睛也跟着红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拿帕子擦眼。
身后琪官儿见状,俯身轻声说:“妈妈仔细身子。”
宋妈妈对他倒是和善,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云落落,“道真,您今日瞧着那桃红,是否像是被恶鬼附身,失心疯了,才这般……跳楼身亡的?”
封宬却想到了一个疑问。
然后听云落落问:“三个月里没了三条性命,妈妈既然怀疑是恶鬼作祟,缘何不早些请了人来做法?”
封宬一滞,转脸,看身侧心有灵犀的小家伙,见她又伸手拿了块点心,却是手腕一转,将点心伸过来,然后放在了他微微摊开的手里。
他顿了顿,随后垂眼看手心里小巧的糕点。
对面,宋妈妈摇头,“并非没请,初次那个小子悬梁后,奴家就让人请了聚丰镇最好的无极观里的真人,只是那些真人……”
她叹了口气,“沽名钓誉,欺世盗名,根本就无济于事。”
说着,将面前的那盘点心端起,放到云落落跟前,又道,“奴家事后又寻了好几人,可那些所谓高人,不是张口便索要厚重钱财,便是自诩真人要以道法宣扬声名,奴家若是以息事宁人央求,那些人便会坐地起价,十分……叫人不耻。”
正说着,就见云落落身侧那戴着帷帽的郎君,将手抬起,撩开纱幔一点,把刚刚的那块糕点放入了口中。
纱幔的缝隙之下,隐约露出一张琅嬛仙貌。
宋妈妈无意窥见,顿时心下一颤,立马转开视线,再次说道。
“而且,在第二个姑娘死后,很长时间也不曾再有事发生。奴家只以为这事情便这么过去了,哪知道,最近桃红忽然又发起了癫狂,奴家担心她如同先前那般,叫恶鬼害了性命,命人日夜不离地跟着她,谁知竟还是……唉!”
她心酸地摇了摇头,“桃红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就在乌衣阁中了,一转眼都快十年了,谁知她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奴家这心里当真是不好受。求道真看在其他人无辜的份上,出手做法,铲除了那祸害!”
可云落落却没出口答应,她瞥了眼封宬放下的指尖微微揉搓,便掏出一方帕子递过去。
再次问道:“妈妈,我有一事不明。”
宋妈妈立时抬头,恭谨点头,“请道真问。”
“妈妈莫要介怀。只不过,青楼楚馆,我曾听……长辈提过,乃是极苦楚之地。有人叹命中不济,不甘就此风尘,自我了断,想来也并非是少有之事?”
这话若是说得轻慢了些,多少便有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清高问态。
偏云落落语气轻缓,温声宁和,尤其眼神与神情又静谧安默,让人生不出丝毫的戒备与不满来。
宋妈妈顿了顿,语气沉缓地摇头,“确实如此。先前也有这样想不开的孩子们,唉……”
然后就听云落落道,“那缘何,乌衣阁内先前那身亡的小子,妈妈却能断定乃是恶鬼作祟?”
房间内悄然一静。
宋妈妈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
她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乌衣阁短时间内在金陵立足,迎来送往上至达官贵族下有三教九流,不说多少厉害,可心思也是足够毒辣的。
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叫这素净皎明的小道姑给不动声色地套了话?!
她震惊地看向这个看似懵懂无知的小道姑,却见她已侧过脸,将手里的帕子放在身旁的郎君手中。
那郎君接过,擦了擦指尖。
二人之间,自始至终并无言语,可彼此的信任依赖,却无声而细密。
宋妈妈一时没出声。
身后的琪官儿却在此时低低开了口,“妈妈,不如就告诉道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