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章乘着中秋节放假,搭上了下午一点半的大巴车。今年秋天的雨并不多,倒是一天到晚的阴郁着,哭丧着个脸,像是在为刚刚过世不久的夏天守丧一样。
刚进站的车,尾巴后边还有一大团轻飞曼舞的细尘恋恋不舍地跟着。
回家的人可真多,大多是一起上学但不认识的同学。车还没停稳,成章已早早看准了车门的位置,等门子一打开,他便大踏步走进车里,快速坐到常坐的右手边二排靠窗的位置。把肥大却又干瘪的背包扔到行李架上之后,他将额头在淡蓝色纯棉T裇上蹭了蹭,棉布顿时湿了一片。
车内一阵骚动后,又慢慢恢复平静,车尾后的轻尘早已着陆继而被人踩了。
很快,县城的样子渐渐淡出了成章的视线,后视镜上铁青的柏油马路飞速前进。他有些倦意,想着三天的假期该做些什么好呢?周围的学生们嘁嘁喳喳性情大发,聊个没完没了,可内容无非就是班里的某个同学怎样怎样,年级的某个老师如何如何,稍稍有趣些的也就止步于对某个男孩女孩的莫名情愫。成章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又把头贴在了布满尘土的玻璃上,当看到那些可恶的尘土被挡在玻璃外边的时候,成章心里就十分开心,像得胜的骑士。可是,山路颠颠抖抖,玻璃摇摇晃晃,成章的头也磕在玻璃上被颠得梆梆响,这让他有些烦躁,可又不想转过头来看到那些快乐无比的脸蛋。趴在外玻璃上的尘土也被抖落了不少,但它们又顽固地飞回来,重新贴在玻璃上,像百折不挠的革命党!
两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把成章颠回家了!下车后,成章觉得自己像刚刚出世,凉风将脑子里的不快一扫而光。家里没有人,黑皮大门紧锁着。估计这个时候,父母都在秋田里忙活着。成章搬来梯子翻墙进去开了门,随后又转身进入厨房找吃的。可是找来找去也就只有半个黑面馍馍。“真是的,啥也没有咋过节啊?”成章有些气馁,使劲将电视开关摁下去。
电视上播出的是关于中秋节的新闻,看来父亲的口味一如既往!成章猛咬了一口馍馍,拿起遥控器一个劲地换台。突然,一旁的手机尖叫起来。
“喂!”成章把手机夹在肩头,一边换台一边问到。
“四儿,快来啊,我们在S溜冰场,就差你了,你在哪呢?”对方的嗓门很大,还有隐隐约约的嬉闹声传到成章耳朵里。
“这时候才说,有用吗?都不知道放假回去后你们拿什么见我!”
对方的声音突然放低了,气势也减弱了不少。“四儿啊,当时大家不都慌了手脚嘛,一心想着逃出来,出来后想着你怎么都能全身而退,所以就……”
“你们当我是孙悟空还是校长少爷啊?行了,别废话了,老子累了,烦着呢。”
成章把手机摔在沙发上,连电视都没关就夺门而出。看门的老黑狗眼巴巴地望着他,哼哧哼哧地叫了两声后,随即识趣地转向一旁的大榆树下抬腿撒尿去了。
太阳都已经西沉了,凉风依然吹拂着成章棱角分明的脸,他沿着小路不停地走,目光落在对面山上金黄的杨树叶子。月亮很圆,很亮,薄薄的。肚子又开始叫嚷了,成章选了一条近路,折返回去。
“咦,这不是成家那小崽子吗!这次放假回来过节啊?”
“啊,昂,是啊!”望着楼下开了棋盘的四个老大爷,成章不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嘴里的字不听使唤地乱蹦,惹得老大爷抚须长笑。成章挠了挠后颈,又径自向前走去。此时,月亮那张大圆脸上的胎记清晰可见,成章觉得后背一股股凉意,不禁打了个冷颤。“
兔崽子你上哪去了,黑天半夜了才回来!”老成眉头微蹙,盯着面前的电视机问到。
“我回来,没人,无聊,出去转了转。”
“儿子,锅里有给你留的干拌饭,放进去不大一会,你端出来赶紧吃吧。”成妈停下手中的针线活。
扬起脸看着木讷的成章。
面确实还残存些温热,只是已经坨了。成章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边吃边和父亲讨论起中秋节的新闻,两人谈论得很是起劲。母亲又低头做起了针线活。
这时,一阵仓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父子之间的议论。成章抄起手机:“又怎么了啊?不是叫你别再烦我了吗?”
“四儿,你听我说,这事的确是我们哥几个做的不对,为了向你表达歉意,你放假回来,我们有厚礼相送!”听声音是杨潇,这个鬼秀才!成章心里暗骂。
“行了行了,不提这事了,反正我为你们服务了也不止这一次,好好过个节吧,不回家就吃好玩好。我这边没事。”成章抚平心头的怨气,打开手机扣扣,里边的留言依旧没有人回复。
中秋节快乐,你在哪?现在过得还好吗?一字一句斟酌着打完又迅速删去,最后只发了一个“中秋节快乐!”成章长呼了一口气,丢下一句“今天坐车累坏了,我先去睡了。”就转身走了。
已经一年多了,成章还是没再见过曲茵一次,甚至连她最后去哪了也不知道。
一年前,成章考上了县城第二中学,曲茵自然在县城最好的学校。有时周末成章会约曲茵去书店看书,或者骑单车载曲茵去县城的小街巷,曲茵说这是体察民情,寻找写作灵感,成天憋闷在学校里脑子都憋笨了。成章什么也不说,只是载着她,曲茵有时会在单车后座上唱流行歌曲,成章就欺负她说你的魔音把我自行车都拐偏了,曲茵就跳下单车,定定的站在原地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却从不破口大骂。
反正后来成章骑单车的时候再也不载女孩子了,他一个人把单车踩得飞快,穿梭在拥挤的街道上,还不定时去书店把曲茵推荐给他看的书买回来,翻印一版他就买一版。成章的床头摞着厚厚几摞《红楼梦》、《徐志摩诗选》、《新月集》……他读聂鲁达的诗,怎么也体会不了,他只知道自己很想念曲茵,而曲茵已不知去向。
月已近中天,她的笑容很轻柔,不像平日里那么冰凉。手机屏亮了,成章赶快凑上脸去看,却是通知手机欠费的信息。也罢,睡吧。
“四儿,你终于来了,来来来,看我们给你带来了什么好物件!”元飞邀成章坐在最中心的位置上,又给一旁的慕远使了眼色,笑容在他脸上均匀地铺开。
只见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子从慕远手中出世,成章嘴角微微上扬。看样子是个不错的礼物,可不知道是什么。“当当当当,看!乔丹今年新款,运动健将的必然选择。怎么样?心动了吧!”祈航在一旁添油加醋地一顿乱吹,不过不心动是假的。
“我可跟你说,这是用我们几个两周的零花钱买的,包装由元飞的红颜知己亲自操刀!”听到这话,成章看了一眼站在斜前方的胖子,他脸上的笑炸开了一般。
成章从座位上站起来,“各位的盛情我铭记在心,这个礼物我也非常喜欢,只是就为之前的事,你们这样也太见外了。”、
“你这……你个傻子!连今天什么日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我们记着,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来到这世上的。这是我们送你的生日礼物!”杨潇撸起袖子一脸的无奈。
没错,今天是成章来到这个世上的第十六和年头,他的生日就在中秋节的第二天,他出生在月盈始亏的第一天。
成章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是不愿意去想起这一天。一年前的生日这天,曲茵穿着宽大的校服跑来他班里找他。他正坐在下午第一节课的课堂上打瞌睡。透过后门的玻璃窗,曲茵瞥见成章从座位上缓缓站起来,也看到了他微微右偏的脑袋,那明显是对政治老头的不屑。随后,成章就已经站在教室门外,楼道里回荡着老头的严词厉语。
曲茵把掉到眼前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低着头走到成章面前。这时的成章异常清醒,他听的清记的明曲茵说的每一个字,甚至连她的语气也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成章把曲茵带到操场旁,还没等他开口问,曲茵就哭了。
农历八月份的风并不友好,吹红了曲茵的大眼睛,这样的确很催泪,但也很揪心。成章想伸手去帮曲茵擦眼泪,可他的手悬在半空又搔了搔头,插在裤兜里。体育课上打篮球的同学们激战正酣,可成章却无心观看。还有几个同学认出了成章,招呼他过来一起,可他只是会意地笑笑,又继续扭头看曲茵。
时间流逝得很慢。他们走到校园的尽头就停了下来,曲茵抬头定定地望着成章,但目光并不与成章的眼睛相遇。她神色间流露出深切的痛苦,眉梢悲伤地下垂,那双大眼睛里有数不清的痛苦与纠结。成章有些纳闷,感觉这个姑娘丢魂似的,他的胸口升腾起一股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终于,成章先开口了:“这么急匆匆找我,有大事啊?”
曲茵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说:“我,我转学了,要走了,以后可能,可能很少再见了。”旋即又低下头。一滴热泪从她眼角滚落,钉在地上,一片红色的疤。这话重重的压在成章的心头,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的,这突然就要走啊?去哪啊?怎么不提前跟我说呢?啊,这眼看着就走的时候了想起我了跑过来打搅我上课!曲茵,你说你还有没点良心,你再不拿我当人看也不能这么不讲义气啊!我……”
成章有些哽咽,他抬起头看着天空,还真和心情无比般配,他心里讽刺到。可是他不敢直视曲茵,怕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一个素来潇洒的此时又无比狼狈的自己。
曲茵被成章这么一说,本来准备好的话都随着眼泪掉在地上了。她从书包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牛皮本递给成章,呜咽着说:“给……给你的。”然后就转身快步离开了。风吹起她的秀发,泪水却就此止步,鞋带都开了,她硬是出了校门口才蹲在一堆自行车后边系起来。
望着始终没有回头的曲茵,成章的脚像被粘在水泥地上一样,动弹不得。地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干了。不知心里的伤痕什么时候才会愈合。
他沿着操场跑道一直奔跑,体育课的同学们已经回去了。
发黄的杨树叶不停地飘落,刺啦刺啦的声音谁也听不见。成章脑子里嗡嗡地响,两脚一软,眼前一黑,醒来后已经在教师办公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