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黎木蹲坐在角落,双手向上穿入头发之间。
他时不时咬一下舌尖,确保处在清醒的状态。不,现在根本说不上清醒,因为是在梦境里。只能说确保此刻的思维是清醒的。
“第十层……这是第十层……”
他发现一个十分悲观的事实:虽然梦境的逐层加深,他对梦境细节的记忆越来越模湖了。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上一层梦境的状态会无差别地复制下一层梦境里。比如说,上一层梦境里他把被子打湿了,那么惊醒后的下一层梦境里,被子也是湿的。
“这是否能说明,我的梦境其实并未真的改变?我其实是在同一个梦境里,只不过我本人的意识,陷入了某种封闭循环?”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极限了。再深一点,凭他的认知,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而且,梦境越深,对“醒”的感受就越浅薄。到了现在第十层梦境,他都几乎觉得这里就是真实的世界。这是个可怕的感知,
“也许到了后面,我会直接丧失掉对现实的感受,把这梦当成是现实的。那时候,我肯定就真的彻底被梦境吞噬了。”黎木站起来,吹着窗外的夜风。
门铃再一次响起。
“触发‘惊醒’,进入下一层梦境有两个条件。一是我在梦里死去,二是为外面的‘尤明浩’开门。两个条件,任意一个实现了,我都将直接进入下一层梦境,继续内容上的重复。所以,‘死’和‘开门’大概是同一种概念,只不过表现成两种形式而已。就是说‘尤明浩’想要杀死我。给他开门,我就必定会死。”
黎木想到这里,忽然皱起眉。他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这是否是一种提示呢?‘自杀’,是我的个人主观意愿。现在这种意愿,跟‘开门’关联了。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尤明浩’是侵入我梦境的威胁,我不能被它‘找到吃掉’,因为那样会‘死’。所以,门一开,我就进入下一层梦境,同理,自杀也会让我进入下一层梦境。”
有这样的可能吗?
黎木觉得头痛。再深入地想下去,就有些吃力了。
“叮铃铃——”
第二道门铃声响起。
“间隔时间越来越快。梦境真的在加速吗?”黎木皱着眉头想,“加速是什么情况的体现?梦不稳定,还是说,门外的‘尤明浩’离我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这是很难以解答的问题。
黎木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感觉有很多特别晦涩的信息在自己的脑袋中打转,想让他明白些什么,但他不论怎么去想,怎么去接触,就是没法理解,像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摸不着,是真实的幻影,就说不出来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第三道门铃声响起。
黎木下意识地想,
“又得进入下一层梦境了。”
他走出卧室,直面从门缝渗入的黑影。与其被黑影变换出来的手拖到玄关前,不如自己直接去开门触发进入下一层梦境的条件。既不会憋屈,也还能省点精力继续思考梦境的各种缘由。
他来到玄关前,正要开门,忽然注意到电子猫眼的显示屏里呈现出与之前每一层梦境都截然不同的画面:动物一人,门外并没有站着“尤明浩”。
“这是为何?”
从第一层到现在的第十层梦境,还是头一次出现这种状况。
黎木警惕心一下子冒了起来,没有选择开门,静观其变。
而在他看不见的门外。
门外的景象绝非是现实里那样,有一条完整的走廊,有电梯。梦境是主观的,当梦者无法直观地感知到梦境环境的某个地方,那这个地方就是混乱的。所以,此刻的门外,除了电子猫眼能够观察到的范围,其余的地方,犹如破碎的空间,混沌无序。
梦的另一个主要角色“尤明浩”本应该站在电子猫眼能观察到的范围里。但是现在,他的位置偏离了,从门外那一小片完整稳定的空间,挪到了旁边混沌破碎的梦境空间。
而在他的前方,还有另一个人。繁梦之神葛罗瑞亚·塞缪尔。
此刻的缪缪,全然是繁梦之神的姿态。她冷冽如坚冰,漠然凝视着“尤明浩”。
缪缪注视着“尤明浩”,并没有说话。因为在她此刻的感受里,“尤明浩”是一个非常模湖的概念,无法确定是梦境产物,还是外来入侵物。她想看看,如果把“尤明浩”从梦境的主体内容分离开,是否还会触发后续的内容。
“如果“尤明浩”是梦境产物,那么它遵循着黎木的梦境思维,是不会对我这个外来者做出任何反应的。但如果——”
她正想到这里,“尤明浩”忽然挺直身体,偏过头来盯着她,
“你在想,如果我不是梦境产物,而是外来者的话,就会对你的做出反应。对吧。”
缪缪精神绷紧,凛然道,
“你果然就是那个干扰诱因!”
“尤明浩”的眼神特别空洞,像一具行尸走肉。但他所呈现出的气场很坚固,理应是个意志特别强大的人,
“我就知道,不止是我在关注着他。那具死胎的认知中似乎不包含你。看来,比我想象得要复杂一些,现在看来,至少有三方存在关注着这个肮脏的支配者。”“尤明浩”踩着虚无的梦境空间,站在与缪缪同一水平上,“你的能力,不属于你,是受支配的。在你背后,还有一个支配者。”
缪缪心底一沉。她没想到,对方居然一眼就识破了她能力的真相。
的确,她作为繁梦之神的能力,来自于欧尼塞斯大陆那个神秘的幕后之人。至于那幕后之人是不是黎木那样的支配者,不得而知。
“尤明浩”说,
“真是越来越麻烦了。”
他看了一眼缪缪,就转过头,似乎并不在意被缪缪发现这件事。他更多的关注还是在那扇门上。
缪缪见状,稍加思索,得出一个猜想,“也许我一开始判断的是错误的。黎木的多重梦境并非是这个入侵者制造的,而是他本人的潜意识制造出来保护自己的手段。这也就能解释,为何门一开,立马就进入下一层梦境重新开始。”
“尤明浩”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这是他的潜意识保护啊。真是令人惊讶的家伙,在重启,失去了全部记忆后,居然还能内设这种防御机制。”
缪缪大受震惊,
“你……你能解读我的思想!”
“尤明浩”扭过头,露出神秘的笑容,
“你说呢?”
“怎么可能,这里是他的梦境,你也只是个入侵者而已,凭什么!”
“尤明浩”眯起眼睛,
“敌人会告诉你他的秘密吗?”“尤明浩”语气低沉,“来吧,好好想一想……你肯定知道该怎样才能进入这扇门吧。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尤明浩”低沉的嗓音,诱导缪缪去想象进入黎木梦境主体的方式。
这种言语上的提示,很容易激发一个人的意识行为。缪缪真的开始想象。但她反应很快,在想象那个办法的瞬间,立马意识到自己一旦开始想象,肯定会被解读。她毫不犹豫,直接强制脱离,回到了重启前黎木的那个梦境的雪原小屋里。
尽管她已经足够快了,但还是被变化成“尤明浩”的脑域之主,捕捉到了一丝痕迹,
“另一个梦境?他还有另一个梦境?会是什么?”
脑域之主无愧为绝对智慧的意识体,几乎不费时间,就想到了答桉,
“重启前的他,将自己的梦境分离了。而被分离的那个梦境,就在刚才那个女人手中。因为两个梦境源头相同,所以可以产生重叠,借助重叠的效果,能绕过他的潜意识保护,直接进入他的梦境主体里。”
这个答桉,是正确的。
脑域之主仅凭缪缪下意识地思维活动,还只是非常片面的“另一个梦境”,就推测出了完全正确的答桉。
“所以,我得先找到那个女人……让我想想,她是谁?”
脑域之主的智慧开始放射。
它首先在之前的“希望角”一事中寻找,但并没有发现缪缪的痕迹。因为在它开始关注“希望角”之前,缪缪已经被黎木转移走了。
它意识到,如果仅凭形象的话,可能很难找到现实的她。
“也许要从她的能力着手。操控梦境的能力……让我想想,是否对这种能力所有观察……”
随着深入的思考,渐渐地有了一些痕迹,
“欧尼塞斯大陆。十二月繁梦之神。同样的能力。欧尼塞斯大陆是什么地方?《无限》在那里窃取了部分时空,制成了一个副本。既然她的能力是支配者所赐予的,那说明欧尼塞斯大陆,也有一个支配者?有一个问题,既然她是受支配的,为何她会离开欧尼塞斯大陆,来到地球?这是否是那个支配者的默许?”
“尤明浩”紧皱的眉头。作为脑域之主的它,发觉在关乎支配者的问题上,即便是绝对智慧,往往也无法清晰地思考出每个问题的答桉。
缪缪,是一个非常复杂难以解读的情况。她不曾在“希望角”一事上留下痕迹,也不曾在地球上展现过特殊能力,而她甚至来自另一个世界。
而实际上的情况,比脑域之主所想的还要复杂。缪缪,的确是另一个世界的。但她本人的身体与灵魂,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欧尼塞斯大陆。她出现在地球,是以“梦境+秘偶”的形式。
所以,脑域之主无法观察到真实的她。
不过,对脑域之主而言,能不能得到黎木以前留下的另一个梦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知道了这一点,也知道了,有人在保护黎木,而保护者掌握着进入黎木梦境主体的办法。
“梦要加速了。你我终将直面相对。”
脑域之主再次来到门前,
“你终究只是以普通人的思维在与我对抗。而一个普通人的精力,又足够支撑你循环梦境多少次呢?如果你有充足的精力,这个保护机制,倒的确堪称完美,任何人都无法伤害你。但,你并没有充足的精力。看吧,梦境越来越快,越来越不真实,就是一种体现。崩溃,即将来临。而你的保护者,不敢再直面我。”
变幻成“尤明浩”的它,较低涌动出黑色的影子。那并非是真的黑影,而是它的智慧在黎木梦境中的一种表现,是黎木对“未知”的一种本能恐惧。也正是这种本能恐惧,能轻易地制服黎木,迫使他开门。
“未知”,是此刻黎木最大的恐惧。他不知道何为脑域之主,何为重启,何为支配者,何为无限空间……重启前的一切,他都不知道,却又对这些“未知”的事物,感到本能的恐惧。所以,他无法抵抗从门缝里钻进来那些黑影的迫使。
他只能凭借着强大自我意识的保护,一次又一次“做梦”,确保梦一直不中断,才能不被“未知”的恐惧所吞噬。
……
“在您看来,黎木要恢复过去的记忆,并不需要垒墙似的灌输?”
从灵认真询问茹莲娜这个问题。
茹莲娜点头,
“黎木是个特别的孩子。他有着连我都自愧不如的强大自我。即便他经历了‘重启’。但我想你能够理解,‘重启’不是让时间回到三年前,而是一种状态,一种记录的修正。时间是连续的,重启前的他拥有一切,重启后的他怎么可能就失去一切了呢?只是,拥有一切的他,正因为重启,蜷缩在他自我的深处。给他灌输行为痕迹,的确有助于他的自我觉醒,但那还是太慢了。”
“太慢了……难道现在时间很紧迫吗?”
茹莲娜眼中闪烁神异的光彩,
“是的,时间很紧迫。亲爱的,你要为黎木做出决定了。”
从灵忽然感觉大山似的重担压在肩头,
“我?我做不到。我怎么可能为他做决定。我连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都不知道。不,不是,我不是说他是个怪物。只是……”
“你如果想一直与他肩并肩,那么你必须要为他做决定,你必须要以举足轻重的身份,介入他的人生。”茹莲娜说,“这是爱情所必须要面对的。倘若你无法在他的人生里,铭刻你独特的痕迹,他越来越浩瀚的未来,将淹没你的一切光芒。他在成长,而你,也要一起成长。”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答桉,也许就在他与你的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和行为之中。我再问你一边,你是谁?”
“我……是从灵。”
“你是他的谁?”
“我……”
从灵回答这个问题时,思维变得前所未有的活跃。她的脑中掠过与黎木相关的一切,精准地定格在黎木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上,“世界是虚假的,我是虚假的,唯有此刻我眼中的你,是真实的。你就是我的真实痕迹。”
她坚定地看着茹莲娜回答,
“我是他的真实痕迹。”
“是的。当他认为一切都是虚假的时候,你是唯一能让他感受真实的人。这是天命的钦定,而是他真实的选择。”茹莲娜笑着说,“你该出发了。”
从灵正想问出发去哪里,忽然通过安全屋的程序,收到了来自“临时员工”缪缪的一条信息。
读完信息的瞬间,她面色大变,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直接闪身离开了。
茹莲娜坐在书店的柜台里,稍稍低眉。她又抬起眼眸,看向外面。
薇拉神情急切地进来,四处张望一下,问:
“从灵呢?”
茹莲娜轻声说,
“她已经出发了。”
薇拉顿了一下,
“她知道了?”
“嗯。不过,她还不知道是你泄露了秘密。”
“我——”
薇拉想说些什么,但吐出一个字后就停住了,陷入沉默。
茹莲娜轻声说,
“不必自责。他们会理解的。”
“我一点都不自责!”薇拉忽然大声说,“不如说,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我就是要帮无限空间清除一切阻碍,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是我的使命,是我作为天使的绝对意志!”
她咬着牙,从未这么激动过。说完后,冲进书店的深处,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茹莲娜嘴角稍稍弯着,心想,
“可你不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