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家里,章衡开了一本书的大纲。
他准备写一本书,用于启迪大宋人的眼界,让大宋人意识到,海贸不仅仅是海贸,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海权!
但是对于这本书该取个什么名字,他却是有些犯难了。
叫《海权论》?
章衡挠了挠头,这个名字好像不太引人注意,而且被人一看,好像是在讲海上的事情,当然也没有错,但许多大宋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海,如果是这个名字,他们不会有意愿去看的。
要不叫《海上丝绸之路》?
倒是个不过的选择,但还是不太能够引起大宋人的注意。
章衡忽而灵机一动,在纸上写上——大国崛起。
名字定了,便是确立了一个基调,这本书便是写一个大国该如何崛起的。
基调定了,接下来便好写了。
他主要目的是将海洋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给阐述清楚,那么有几个概念必须在这本书里面给剖析清楚了。
至少有这么几个概念:
一是一个国家的崛起有什么因素,这里面牵扯到地缘政治、国家体制、经济、人口、工业、农业等等,都得剖析清楚了,然后再引入下一步。
下一步便是剖析大宋朝的拥有哪些成为大国的条件,一一对应上,主要是将地缘劣势给阐述清楚,这一步主要是为了引入海洋对于大宋的重要性。
下一步便是重点剖析海洋对于大宋朝的重要性了,因为地缘上的劣势,大宋朝要挣脱这个窠臼,就必须发展海洋力量,这边引进了下一步了。
便是发展海洋力量能给大宋带来什么,带来财富,带来整体手工业的升级,给民众带来稳定的生活,奠定国家稳定的基础,章衡甚至在里面下了一个断言,一旦大宋真正重视海洋,那么眼前遇到的诸多问题,将不再会是问题。
而进一步的是,发展海洋力量的优势,一旦有朝一日要收复北方失地,可以提供更多的可能性,不仅可以从海上进行打击,还可以从海上解决后勤的问题等等……
如此如此,一个简略的大纲便写好了,但章衡不确定这个大纲是否有犯忌的地方,或者说吸引力会不会不够,所以打算找人给看看。
其实最合适看的是赵祯,但赵祯毕竟是皇帝,又岂是他想见便见的,而且赵祯是章衡最想要影响的人,自然是希望出一个成品之后,才让他看到,最好是赵祯看了之后,便要哭着喊着求着他赶紧如何如何。
嘿嘿。
赵祯不行,范仲淹……那狗货,不给他看!
章衡心眼不太大。
曾公亮倒是合适,但曾公亮不在身边,章衡看来看去,还得找吴育。
座师也是老师,这种事情找老师最好不过,哦,最好到时候成书了,能够写写序什么的,有这等朝廷大官推荐,看得人就多了。
嗯……这样的话,最好是贾昌朝、曾公亮、吴育、欧阳修,范仲淹……呸,最好是不要,因为这些人到时候变法失败被贬谪,难免影响这本书,欧阳大炮的序也不要!
赵祯……最好是能有,有皇帝背书,那这书看得人就更多了。
于是章衡又频频跑吴育的府邸,偶尔还跑贾昌朝家里请教,吴育是老师,常打扰没关系,贾昌朝虽然只是相互合作的关系,但多走动走动,那关系自然也会好起来嘛。
就在章衡写书的期间,庆历新政终于开始了。
十月中旬,改革正式开始。
范仲淹等从中央官员中选拔张温之、王素分别担任河北、京东的都转运按察使,沉邈担任淮南转运按察使。
他们的职责与通常的转运使重在财政不同,主要是考察本路的各州府长官是否称职,并委以权限。
在本路内,可“自择知州,不任事者奏罢之,令权擢通判”。
有政绩者,不要轻易改换。
政绩优异者,则应升官重用。
然后,再由知州(府)考察县官,有不称职者由幕职官代理。担任代理州、县长官一、二年后政绩好的,即可正式任命为州、县长官,作为改善吏治的首要措施。
这是改革“十事”中的“择官长”。
同月末,进行第二项改革,颁布诏令改革对官员的考绩方法,改变自大中祥符年间开始的,“考最则有限年之制,入官则有循资之格”,改变了这种不管贤愚及政绩优劣,唯年资是论的办法。
高级官员到年限后,需以政绩奏请听旨;一般官员在任期内犯有“私罪”的,也一律奏请定夺是否升迁。
而政绩优异者,则视其优异状况而决定其升迁的高低。这项改革只限于文官。
这是改革“十事”的“明黜陟”。
范仲淹深知改革涉及许多官员的既得利益,实际赞成改革的人并不多,而且赵祯支持改革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也不清楚。
他对另一个改革主将富弼深怀忧虑地说:“吾与公在此,同僚之间同心者有几?虽上意亦未知所定也。”
但这并未阻止他继续进行改革的决心。
十一月中旬又颁布诏令,削减了中高级官员的子弟荫补为初级官员的人数,还降低了长子等以外的亲属荫补官的级别。
荫补的初级文官要经过考试,武官则考武艺或兵书,然后才能出任相应的官职。
这是改革“十事”中的“抑侥幸”。
范仲淹的担忧是正确的,这三项政策一宣布,顿时舆论哗然。
而开始施行之后,更是抱怨声音不断,颇有些群情汹汹的态势。
章衡专心写书,每日去佥判厅里办事,办完之后便是开始写书,外面的纷纷扰扰本不想多管,但人在官场之内,又岂能独善其身。
十一月中旬,章衡又升官了。
章衡职官升一级,从秘书丞升为左正言,然后被除去签书判官一级转运判官职位,加流内铨事。
本来说升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尤其是是这升得嘎嘎快的时候更加值得高兴,但这差遣章衡不太满意。
因为这是个特么的得罪人的活啊!
流内铨是个什么部门,这个机构掌文官自初仕至幕职州县官的铨选注拟和对换差遣、磨勘功过等事。
看明白了没有,意思是,章衡被拖进这庆历新政里去了,还特么是干得罪人的活!
章衡怀疑是范仲淹这狗货使得坏,跑去问了一下吴育,果然,这差遣虽然不是范仲淹给推荐的,但却是欧阳修给推荐的,欧阳修是范仲淹的人,所以,这还得归罪于范仲淹。
虽然有些不乐意,但来都来了,还能不去上任不成?
而且,这大约也是酬功的意思吧,虽说开海禁不是范仲淹的本意,但章衡算是当了范仲淹动江南系的排头兵,事情成了,当然也是要酬功的。
功劳是我的,干嘛不要!
于是章衡便屁颠屁颠的跑去上任去了。
可是当章衡来到了流内铨,兴奋之情消却。
因为流内铨掌管自初仕至幕职州县官的铨选注拟和对换差遣、磨勘功过等事,可以说天下官吏,除了京朝官归审官院官,其余的皆归流内铨管理。
大宋官员多达几万人,加上吏员更是不胜数,而这么庞大的数量,流内铨里面竟然只有两个判流内铨事,以及吏员十几个!
章衡一看便知道这活根本没法干!
如果仅仅是选官选差遣之类的,这活倒是可以干,可这一次是要磨勘。
什么叫磨勘,便是后世的KPI考核。
几万人,乃至于十几万人的KPI考核,就算是有电脑的后世,这个部门也得至少一千多人,加上地方上的人事干部,至少得有接近一万人。
而这大宋朝的流内铨,就两个正官,然后十几个吏员……这不是闹着玩嘛!
不过他与另一个流内铨的短暂沟通之后,他便明白了。
原来的流内铨其实工作也算是简单,虽然程序上还是挺正规的,磨勘时一般会要求提交四个文件。
即「解由」,类似申请书,证明函的结合。
二是「举状」,即上级的推荐函。
三是「家状」即自身家庭档桉。
四是「考状」,即上级写的绩效评定。
可见在制度设计上,磨勘是需要考察该官员的治理成果的。
但是,在实际操作中,流内铨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审查这些资料的真实性,所以往往只能对这些评定做很肤浅的应付。
大约只能看看格式对了没有,有没有哪项资料没有交全,以应付长官们的考察。
并不会去审核里面的资料的真实性,最后在实际执行中,便只能依据该官员的资历而非实际绩效。
同僚拿出来一些之前的资料,章衡看了十几份之后不由得哑然失笑。
因为绝大多数人的磨戡文件内容都是雷同的,甚至连政绩之类的都是复制粘贴……哦,他们没有电脑,那就是相互抄写。
好家伙,后世抄袭论文,这年代抄的却是政绩。
章衡直呼好家伙。
但是,现在不行了啊!
若是按照范仲淹新的要求来做的话,这十几个人就算是把命都给填进去,也干不出来什么事情的。
原来的流内铨喜道:“你能来真好,这活我是干不了了,我已经申请调离了,来来,交接一下,我马上就走了。”
章衡:“……”
章衡赶紧拉住原来的流内铨道:“流内铨有两个主官的,我来了你也不用走啊!”
这人苦笑道:“这活谁爱干谁干去吧,范参政太严格了,天天盯着这边,有一点小错误便要噼头盖脸的责骂,可你看,就咱们这里老弱病残十几人,能济得了什么事情,这活我实在是干不了了,您一个人好好干,这职位也是个肥差……嗯,别的不能再说了,再见!”
章衡:“……”
章衡又拉住了他。
他一张富态脸顿时皱成了苦瓜脸:“我的娘咧,您别这么为难我,我真干不了了……”
章衡道:“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人手不够,为什么不申请增加人手?”
原来的流内铨露出笑容:“你说这个啊,那我问你哈,范参政搞的这一套目的是为什么?”
“当然是解决冗官……”
章衡闭嘴了。
原来的流内铨欢天喜地的走了。
章衡就差扇自己的嘴巴子了。
问什么傻逼问题。
范仲淹为了解决冗官的问题,然后现在要过去申请增加人手……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
想及至此,章衡立即下了一个决定——这活,真没法干,赶紧走人!
章衡出门左拐——那边是审官院。
章衡是京朝官,归那边管。
章衡进去赶紧要求调岗,审官院那边的主簿一听是流内铨刚来上任的章衡,立即将他赶出来:“你这差遣是范参政委任的,你想请辞,找范参政去!”
章衡也来了脾气道:“那我也不就任了,我会开封府当佥判去!”
审官院主簿一笑:“晚了,你那佥判的差遣已经被卸任了,你不想当这流内铨也行,辞官呗。”
章衡一下子鼻子都给气歪了,他忽而想起来,我特么还是转运司判官呢,赶紧跑转运司去,然后也被赶出来了,因为新的判官也上任了。
也是,差遣多紧缺啊,尤其是转运司判官这么好的肥差,多少人盯着呢,大约章衡的差遣刚被解除,不出一刻钟,便被人给顶了!
怎么办?
章衡有些傻了。
遇事不决找老师。
章衡找到吴育。
然后又被赶出来了。
吴育是这么说的:“你以为任官是那么儿戏的,哪能是你不喜欢便不干的,不干,那你就回家歇着去!”
章衡站在大街上,差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诶诶,不至于不至于。
不过他茫然地站在大街上,有些啼笑皆非。
解铃还需系铃人,找范仲淹去!
可范仲淹忙啊,等到晚上月上中天,范仲淹才一脸疲倦的见了他。
第一句话便是:“今天的磨勘完成了?拿来给老夫看看。”
章衡赶紧老实道:“这活我干不了。”
范仲淹顿时皱眉:“干不了,为什么干不了?”
章衡回道:“人太少,活太多,干不了。”
范仲淹顿时勃然大怒道:“你不是干不了,你是不想得罪人吧,能干干,不能干滚蛋!正好多出来一个差遣,让能干的人去干!你也别当官了,回家歇着去!”
嚯,还是这狗脾气。
章衡不惯这狗货的狗脾气,很硬气的出门,并且撂下狠话:“你让我干,我就给你捅破天!”
范仲淹呵呵一笑:“老夫等着。”
章衡出了门,低声骂道:“不当人子!”
然后里面也传出了范仲淹的骂声:“不当人子!”
章衡嗤了一声,不屑一笑。
回家,吃大餐,睡一觉,准备……明天上班。
打工人,打工魂,被领导骂,很正常的不是,来都来了,还能辞了不成,考个官多不容易啊,再难干也要干啊,宋朝的官儿,多难干也有限嘛,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再苦再累还有老前辈累?
嗤!
不当人子!
第二天一大早,章衡提前抵达流内铨,等到人马到齐,立即召集人训话。
他叉着腰,准备来一场职场PUA,但等他看所有人的时候,这口气也歇了。
“这位阿伯,您多大年纪了?”章衡小心翼翼问一位摇摇欲坠的老吏。
老吏老态龙钟,一副一级风也能撂倒的模样,老吏咧嘴一笑,章衡分明看到了老吏最里面只剩下几颗牙齿。
“八十有六啦,年近古稀啦,能活到这个年纪,老朽知足啦,上官可是有什么事情要问老朽,别的不说,老朽虽然年纪大,但记忆力还是很好的,就算是太平兴国年间的事情,老朽也是知道一二的。”
太平兴国?
章衡一瞬间有些迷茫,然后掐指一算,大约是七十年前。
章衡:“……”
章衡又看向一个小娃娃模样的小吏,小吏赶紧道:“小的今年十六岁。”
老吏笑呵呵道:“这是俺孙儿,当年老朽进入流内铨……哦,当年还叫差遣院,太平兴国六年初设,当年老朽也大约是十五六岁进来的,呵呵。”
好家伙,还成了世代罔替了。
怪不得之前的流内铨说这些吏员都是老弱病残,这老弱就在眼前,病残么……
一个病恹恹的仿佛痨病鬼的中年小吏,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时不时还咳嗽几声,章衡下意识的挪远一些,免得被感染肺结核,这时代,治不好的。
另外一个应该叫地不平,两只脚一短一长,站在那里斜着身子。
倒是有几个看着正常一些的,但一脸的油滑,一看便是奸猾小吏,这等人吃拿卡要最厉害,要他们干活……呵。
章衡无力摆手:“散了散了,干活去!”
章衡回了流内铨的签押厅,口中不断地叹息。
这大宋朝若是不亡,也着实对不住这些人,堂堂一个掌管帝国官员升迁的所在,竟然是一帮要么老弱病残,要么油滑贪婪的小吏在掌管,这王朝不亡,也着实是没有天理了!
“没天理啊!”
章衡哀叹,不是在叹息大宋朝的命运,而是哀叹他自己的命运!
这活,该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