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闻言顿时也脸色凝重起来。
一个月……从杭州扬州起运粮食,运到汴京,至少也要十五天的时间,关键这并不包括筹备粮食的时间,若是加上筹备粮食的时间,估计一个月时间也就堪堪够用而已。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王伦的乱军纵横江南,尤其是扬州这个水上的交通枢纽也在乱军的遏止范围之内,这麻烦大了去了!
章衡问道:“许中丞,您心中大约已经有了方案了是么?”
许元点头道:“倒是有点想法。”
章衡喜道:“中丞请说。”
许元道:“全国六路七十二州的粮食还不能供应京师消费,岂非咄咄怪事,我打算令长江沿岸各州县留足三个月粮食,其余全部交给国家,按照距离远近逐渐补充,如此一来,应该很快就能够补足京城的粮食了。”
章衡闻言心里一咯噔。
许元一看章衡神情,便知道这个同僚有不同的意见,赶紧问道:“章判官,你可是有别的想法?”
这个思路是他仔细推敲过的,因此非常重视。
章衡想了想道:“许中丞的意思是,各州县只留下三个月的粮食?”
许元点头道:“可有不妥?”
章衡舒了一口气道:“按理来说这个安排是十分妥当的,但我听说,今年的旱情非同小可,不仅山东大旱,连同江淮一代也是大旱,您只让他们留下三月之粮,若是……那江淮一代可是要成为人间地狱的。”
章衡现在有佟伯鼎帮着收集各类信息,消息可算是比较灵通,佟伯鼎收集关于大旱的消息时候,给章衡递了一张纸条,上面所写令人触目惊心。
【井泉枯竭、牛畜瘴死、鸡犬不存之处,九农失业。江淮之民,上被天灾,下苦盗贼】!
这已经是人间地狱了!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不应该再从这些州县征取粮食,反而得积极赈灾才是,这个时候去征取粮食,相当是将人家的救命粮给硬生生的从他们的嘴里抠出来。
许元闻言沉默了一会道:“章判官可有更好的办法?”
章衡想了片刻道:“江淮大旱,但再往南就好多了,咱们可以再往南,江南东路、江南西路、福建路以及两广地区,应该可以收集不少的粮食,不仅可以满足京师所需,甚至还可以赈济江淮、京西灾民……”
许元打断道:“从两淮可以走运河,可从南方运粮食,可走不了水路,这根本就行不通。”
章衡一笑:“可从海上来。”
许元看了一下舆图,出神了一会,摇头道:“此举不妥,赈济灾民之事,非咱们之职责,咱们先救汴京吧。”
他的脸上有苦涩,但更多的是坚决。
章衡急道:“许中丞,我的意思是,可以先保证汴京一个月的粮食,其余的从南方调运过来,这样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许元变得冷硬起来:“章判官,我许元也不是什么心肠冷硬的人,但皇命在身,汴京二百万人的性命便在我们肩膀之上,我需得先保证这二百万人能有一口饭吃,如果章判官觉得不妥当,可以向上官告状去!”
章衡苦笑起来:“汴京人的命是命,那江淮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么?”
许元叹息道:“都是命,但汴京人的命就是要贵一些,这就是命啊,谁让他们不是生在汴京呢。”
章衡只觉得喉咙处被一把粗糠噎住,半天说不出话来,甚至有窒息的感觉。
许元叹息后道:“如果章判官没有别的意见,那咱们就执行吧。”
章衡点头道:“许中丞,转运司有你来主持就够了,下官想讨一个差使。”
许元点头道:“请说。”
章衡的手在舆图缓缓滑下,经过杭州、明州、温州、福州等,然后道:“咱们兵分两路,您按您的想法来,我则去准备更多的粮食,看看能不能救一救江淮灾民,救救京西灾民。”
许元十分的惊诧看了章衡良久,摇摇头道:“章判官,你的想法我很钦佩,但恕我无法答应你,漕运本来船只便不够,不可能分运力给你的,但你的想法我是支持的,等汴京粮食储备够,到时候咱们一起来想办法可否?”
章衡道:“需多久?”
许元屈指一算道:“半年时间。”
章衡满脸的苦涩:“半年时间……到时候还有救的必要么?”
许元也是沉默。
半年的时间,江淮估计已经白骨遍地了,的确是没有救的必要了。
许元艰难道:“……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将运力分配给你……”
章衡断然道:“不必,我自己去南方就行了。”
许元看着坚定的章衡,不由得一股敬佩油然而生:“果然不愧是章判官,早就听说开封章判官为国为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怪不得贾参政一力推荐章判官参与发运司的事情呢。”
章衡一愣道:“是贾参政推荐的?”
贾参政便是贾昌朝。
许元微笑点头:“没错,便是贾参政……”
他顿了顿道:“……时间紧迫,那咱们便分头行事吧,章判官!”
章衡点头:“好,马到功成!”
两人相视而笑。
章衡带走了发运司的判官官印,以及任命书,这些是他在南方行事时候必要的东西。
章衡回去之后,与章衎交代了一下,又去了曾府,其他人倒也罢了,曾幼薇却是十分的紧张:“现在去南方?我听说王伦那逆贼就在南方肆虐呢,可不可以不去?”
章衡摇头道:“我一想起那几十上百万灾民,便心急如焚,却是无法在这汴京城等着,虽然眼见不着,但我若不去,那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便如同万蚁噬心一般。”
曾幼薇顿时落泪:“那三郎你需得记住了,汴京还有这么多等你的人,若是事有不谐,切勿勉强。”
章衡宽慰道:“我会小心谨慎避开乱军的,你放心好了。”
曾幼薇只是落泪道:“家里诸般事情你不用担忧,我会操持好的,你只管顾好自己。”
小情人依依惜别。
章衡交代完之后,便立即回去准备出发,虽说是他自己去南方,但也真不能自己去,一是得安排随行护卫人员,这个交给佟伯鼎与范无忌就可以了。
佟伯鼎听说了此事,立即按照章衡的吩咐,立即组织了五六十个健壮的汉子,章衡去开封府武械库领取了刀械,这个时候下江南,不准备充足点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二则是找到陆尹宁,商行在杭州建了分行,到时候若是有需要,可以从那边借力,陆尹宁听了章衡的要求,立即道:“我随你一起去!”
章衡当然不能让女孩子家家跟自己去冒险,便拒绝了:“我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呢,你帮我在汴京好好地打理商行即可。”
陆尹宁却是笑道:“也好,那你便去吧,不过我也得去一趟南方,我要去泉州一趟,咱们先后出发便是。”
章衡一愣:“去泉州?”
陆尹宁点点头道:“咱们的飞燕肥皂得筹办第三生产中心了,听说江南那边已经有彷制品出现了,我得赶紧将市场给占下来。”
章衡一听,得这妞是死活要跟自己一起去南方了,自己不让,她也是要去的,那就一起吧,有自己在,大约还是能够保证安全的,若是她自己去,到时候指不定还真弄出什么事情来。
如此一来,队伍便多达上百人了。
章衡倒无须特意安排船,跟着漕船南下即可,临行前许元还特意跑来送他,叮嘱道:“若是事不可为,章判官莫要勉强,咱们将这漕粮备好,便是完成本身的职责了。”
章衡笑着表示感谢。
一声令下,漕船便顺流而下了。
一路上漕河颇为繁忙,南下的,北上的,随处可见大船,而这些大船,便是维持汴京城的繁荣的关键所在。
漕船顺水而下,从汴水汇入淮河。
所谓漕运四渠,汴京的生命线。
开封附近河流系统十分发达,在此基础上北宋开凿了四条漕运线路,汴河线、蔡河线、金水线、广济线组成的“漕运四渠”,被誉为开封城的生命线。
四条水渠以汴京城为中心向四方扩展开来,它们贯穿了中原腹地的水运交通路线,形成了一幅“舳舻相接”的画面,称四条水渠为北宋的血管系统也不为过。
此次南下,章衡走得便是汴河线,这一段是通济渠。
汴河线走完,便汇入淮河,淮河与长江是垂直的,所以这里也有一段人工开凿的渠道,便是山阳渎,是基于邗沟基础上继续开凿拓宽而形成的。
原本从这里进长江,便可以十分的顺畅到了江南,但因为王伦乱贼作乱,所以漕船不敢下,只能沿着淮河往上游走。
章衡等人到了颍州的时候下船,从颍州车行租了车马走陆路,颠簸了好几日才抵达建康府,这就到了江南了。
不过此次章衡的目的地是杭州与泉州,所以还得从建康府继续南下去杭州,不过到了江南就方便多了,江南水系发达,可以从建康府乘船至杭州。
六月底的杭州,十分的闷热,章衡一到杭州,立即直奔杭州州衙,知州郑戬闻讯而来。
章衡将汴京缺粮的事情给说了说,郑戬立即道:“粮食杭州有,但问题是如何北上,现在王贼阻断南北,恐怕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够通行的。”
章衡笑道:“王贼已经是强弩之末,七月必可剿灭。”
郑戬虽然不太相信章衡的判断,但还是道:“如此便没有问题。”
章衡又道:“江淮地区今年大旱,还需江南各州予以援手。”
郑戬顿时面有难色:“江淮大旱,其实江南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年江南大水漫灌,粮食歉收其实也颇严重,之所以还能够支援,是因为江南水乡可以捕鱼、种藕等等水上作业予以补充,以三月粮食支援汴京没有问题,但若是还要赈济江淮乃至京西,恐怕就力有未逮了。”
郑戬所说并非托词,章衡其实也已经收到了消息,郑戬能够保证支援汴京之事,已经是相当支持朝廷了,所以章衡并没有失望,他之所以来杭州,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章衡点头道:“此事无须江南各州县援手,今日下官来,乃是为了另外一事。”
郑戬道:“章判官请说。”
章衡道:“下官打算继续往南去,今年福建路、广南东西路粮食据说丰收,到那边应该能够有足够的粮食可以北运。”
郑戬却是皱起了眉头道:“那边的确有粮食,但是运输却是不易,从那里运出来耗费太多不说,关键是时间上也来不及吧?”
章衡道:“若是从海上北上呢?”
郑戬脸色略微一变:“章判官,慎言。”
章衡诧异道:“郑学士?”
郑戬低声道:“从海上北上,需得用海船才行,若是内河船只,恐怕一入海便翻了,朝廷禁止海贸,去哪里找海船?”
章衡双目直视郑戬道:“此事关系到江淮与京西百万灾民,还请郑学士指条明路。”
郑戬苦笑道:“此事,老夫帮不上忙。”
章衡摇摇头道:“下官知道郑学士为难,郑学士是江南人,根基在这里,的确是不宜得罪人,但事关百万灾民,下官却是不得不冒昧请求了。”
郑戬咬牙切齿道:“章判官,百万石粮食北上,所需船只不是少数,若……到时候九天之上雷霆震怒,江南将是一片血雨腥风,这个险,谁敢冒啊!
章判官,你如果是来谈援京之事,咱们可以继续聊下去,若是聊这个,那就慢走不送。”
直接给下了逐客令了。
章衡无奈,只能先行去公使馆下榻了。
公使馆馆长见到章衡,着实是非常惊讶:“章佥判,您怎么来杭州了?”
章衡对这个馆长有些印象,之前来杭州搞承包事情的时候,这个馆长是相当积极的,笑道:“有些公干,看你这公使馆客人如云,这生意很不错啊。”
馆长一笑,后槽牙都看见了:“托您的福,托您的福,现在王贼阻断南北,这些客人原本是要北上的商人,但现在只好现在这里下榻了,托您的福!”
章衡顿时失笑道:“这哪里是托我的福,这是托王贼的福,是他阻断南北,又不是我。”
馆长哈哈笑了起来:“若不是您筹办出来的这公使馆承包,这好事哪里能够轮到我呀,说到底还是托您的福气。”
章衡笑了笑道:“这生意可还做得?”
馆长笑道:“太可以了,我这公使馆在杭州枢纽之处,虽然每年交的基本费用是最高的,但这里客人也多,不愁亏本的。
我之前没有机会好好感谢您,这一次我可得好好地感谢你,您住在这里期间,我一定要给您最高规格的接待!”
章衡摆手道:“别别,你这是要犯错误的。”
馆长却是傲娇一笑:“以前那叫拿公家钱阿谀上官,是犯错误,但现在我这是自己经营,花的是我自己的钱,那可不是什么犯错误了。”
章衡笑了笑:“成,你要是不觉得亏便好。”
反正就是他自己一个人,也花不了多少钱,其余的人他都让陆尹宁那边带着,让商行那边去走账便是了,反正这老板能大赚一笔,不愁亏本的。
晚上陆尹宁过来找他,看他的吃食以及所住院子的豪华程度,也不由得吃味:“还是得当官好啊,这应该是这里最好的院子了吧?”
章衡笑道:“可不是,甲上,宰执才能够住的,以前住是犯错误,但现在倒是无妨了。”
陆尹宁笑了笑道:“事情谈得如何?”
章衡轻轻叹了口气道:“之前的担忧成真了,郑戬害怕得罪人,也担心暴露之后,到时候朝廷若是有人想对他们不利,到时候便是一锅端了,谁敢冒险。”
陆尹宁点点头道:“禁海乃是国策,江南海商却富可敌国,这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谁敢当真露出来,现在朝廷要用人,他们出来了,但若是倒是朝廷缺钱了,屠刀一下来,江南一片腥风血雨,谁扛得住?”
章衡咬牙切齿道:“这事情行也行,不行也得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百万灾民活活饿死,明明是可以活的!”
陆尹宁叹息道:“郑学士不配合,咱们在这江南又如何使得上力,若真是用强,恐怕到不了明天,咱们就先被填了钱塘江了。”
章衡冷笑道:“那就瞧一瞧谁的手段高明了。”
郑戬心知章衡不会罢休,但是第二天早上就再次见到,还是有些意外的,他摇头叹气道:“章判官,此事不是你能够解决的,援京粮食,老夫会备好在仓库里,漕船一到,立即上船,你与许元的功劳不小,足够你再升一级的。
你听我一句劝,你大好前途,何必搅这摊浑水,这摊浑水,即便是你老师曾明仲来,也不敢趟的。”
章衡摇头道:“郑学士知永兴军时候,为运木材的小官请命,不惜与三司对抗,那时候难道是为了官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