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知县丁谓话音刚落,重庆知府公孙立也忍不住的跳了出来,一脸哭丧着拍大腿,叫苦连天说着:“此言甚是啊!钦差大人有所不知,朝廷虽说规定官员士绅不用纳税交粮,可建国这么些年来,大家都是按照洪武爷的规矩老老实实过日子!投献这种事情,谁也没敢轻易开这个口子!
可不光是咱们重庆府,成都府也一样的处处为难,在此地就藩的蜀王,虽说也是个文武双全之辈,帝王后裔,可整个蜀王府,接受底下百姓的投献不知凡几,只是如此一来,蜀王府的土地倒是越来越多,地盘越来越广,但官府能收上来的税粮就变得大幅度减少了,很多百姓都成了无地之民,纷纷依附在蜀王府的底下做佃农,旁的不说,去年的税粮就没交够,户部一直在催促,我们都不知该如何办才好!钦差大人乃是天子近臣,能否代为说项一二?”
有了重庆知府的带头,顿时众多官员纷纷呼呼啦啦的凑上前来,一个个的在张丹青面前倒起了苦水!纷纷诉说起蜀王府的投献之风,这种为了规避朝廷税赋的办法,已经让官府每年都无法收到足够的税粮!
看着这些殷切的目光,张丹青袖子里的拳头,微微紧捏,心中更是大骂这些官员无耻!
你们一个个不愿意也不敢得罪蜀王府,难道我张丹青一个小小七品官,就活该去趟这趟雷吗?
自己又不是陈安那样的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想说啥就说啥!什么时候跳进坑了都不知道……
依照朱元章那种护犊子的性格,自己真要弹劾了蜀王,那么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无边的怒火!
朱元章的儿子们在封国里的奢靡之风,赏赐太滥,国家户部财政压根就吃不消,种种问题,也不是没有朝中刚正大臣的上奏过……
各个亲王们手握兵权,在封国里俨然像个土皇帝,虽说可以替皇帝驻守地方,可实际上,这对朝廷中央有着莫大威胁,从国家的角度上来看,弊大于利!这样的问题也不是没有不怕死的大臣纠正过!
可结果呢?
这些上奏过的忠臣,无一例外的都被朱元章摔死的摔死,流放的流放,充军的从军!
真以为朱元章是傻子吗?看不到这些问题的所在……?
不不不,朱元章只是护犊子护的有点自私而已,偏偏不愿意承认。幼年的那些贫穷噩梦,说什么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儿孙身上上演!所以这才给自己的儿子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赏赐和封田!生怕他们过得不够奢侈!
至于亲王们的兵权,朱元章就是以兵权起家的,从他的内心里其实并不信任这些武将,在他看来,让自己的儿子们手握兵权来镇守地方,是最放心的事情,即便到时候天下大乱,有个别儿子称兵造反,不管哪个儿子做了皇帝,肉烂在锅里,也都是朱家的!
所以那些个上奏过的大臣,所有意见都无一例外被忽视了!
这种背景之下,张丹青可没兴趣去碰这个硬石头!
毕竟朱元章的儿子们也不是没有不成器的!可事实上,在施以惩罚的手段上,朱元章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残忍的罪行往往都加诸在自己儿子的身边人身上!
以朱元章的第十子为例!
除对朝臣要求严苛以外,朱元章对自己的孩子们也寄予厚望,或许是儿时亲情上的缺失,他尝遍了世间冷暖,于是格外地看重亲情。
但是洪武二十二年时,朱元章赐其第十子朱檀以“髡刑”,儿媳以凌迟,这二人究竟有何过错,才会被处以这样的刑罚?
在朱元章的二十六个儿子里,最受重视的自然是其与马皇后所生的嫡长子朱标,而日后的明成祖朱棣此时并不受宠。
对于自己的第十个儿子朱檀,朱元章虽不像对朱标那般看重,但也是十分喜爱这个孩子的。
朱檀的母亲是朱元章的宠妃郭宁妃,虽然朱元章与马皇后的爱情故事感人至深,但朱元章也并没有放弃后宫的三千佳丽。
郭宁妃与朱元章相识于其落难时,其父郭山甫在朱元章穷困潦倒之时施以援手,而后他的两个儿子郭兴和郭英更是追随朱元章,立下无数战功。
朱元章称帝之后,郭兴和郭英加官进爵,他们的妹妹也被封为宁妃,在马皇后去世之后更是手握后宫大权。
朱檀的出身不可谓不高贵,介于他母家势力雄厚,在出生仅两个月有余时,朱元章便册封其为明朝的第一任鲁王,是众皇子中受封年龄最小的一个。
由此也可以看出朱元章对朱檀的喜爱。
而幼时的朱檀也没有辜负父亲的这份期盼,根据明史的记载,朱檀“好文礼士,善诗歌”。是一个待人接物谦逊有礼,学业上用功刻苦也很有天赋的好孩子。
但是很多儿时聪慧的人都逃脱不了伤仲永的魔咒,朱檀也是如此。
洪武十八年,朱元章将明朝开国公爵信国公汤和之女汤氏嫁于朱檀为妻。
要知道汤和与朱元章从小一起长大,在朱元章困苦的幼年时光里,汤和无数次接济他,之后更是一起起义打天下,两人之间的情谊自不必多说。
所以朱元章选择汤和之女为鲁王妃,一方面是看中自己的这个儿子,另一方面也是看重与汤和之间的情谊,更是为了防止自己的臣下生出二心。
朱檀十五岁时,与王妃一起就藩于兖州,在第一任鲁王妃因病去世后,其胞妹被册封为第二任鲁王妃。
至此,朱檀可谓是顺风顺水,有父亲的宠爱,有母族的势力,岳父更是国家栋梁,年纪轻轻便封王有了封地,只要他自己奋发图强一些,他这一生足以羡煞旁人。
奈何他自己走上了弯路。
在自己的封国上,渐渐沉迷于炼丹之术。
刚到封地之时,朱檀尚且记得老师和父亲的教导,在其位就要谋其职,皇室的教导是最优秀也是最严苛的,起初朱檀尚且能做一个合格的藩王。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朱檀也渐渐地发现,在这里他少了很多的约束。
在这里他不用用功刻苦,不用刻意去讨老师和父皇的欢心,还有无数的人上赶着对他阿谀奉承。
渐渐地他迷失了本心,忘记了长辈们对他的谆谆教诲,也忘记了父皇对他的期盼。
他开始和一些心术不正的人混在一起,逐渐沉迷于享乐中。
其实也可以理解,就藩时他也不过15岁,心智尚不坚定,很容易被花花世界迷了眼。
朱檀沉迷声色,逐渐荒废了正业,慢慢地趋于平庸。
到后来朱檀更是沉迷于炼丹之术,和一些游方术士混在一起,整日沉迷于炼丹。
朱檀坚信这些丹药能够强身健体,甚至开始妄想长生不老,但事实证明,炼丹之术不过迷信,不仅没有用反而会危害人体。
朱檀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尚且年轻,也很惜命,那些道士们为了保命,想了一个馊主意。
他们告诉朱檀,如果想要痊愈,则需要九十九个男童作为药引。朱檀再纨绔也懂得轻重,那些道士也是拿捏住了朱檀这样的心思。
朱檀一时陷入了犹豫之中,可他们也忽略了另一个人,就是鲁王妃汤氏。汤氏从小就被教导,要做一个贤妻良母,一个好的妻子事事都要以丈夫为先。
为了能够让自己的丈夫活命,汤氏先后找寻了数十个男童。多个孩子先后失踪,还都是男童,这件事情惹得当地人心惶惶,随后更是传到了朱元章的耳中。
朱元章下令彻查此事,以安抚民心。鲁王妃毕竟只是一介女子,留下的破绽太多,派下去的官员不日便查明了真相,而得知真相的朱元章怒不可遏。
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主谋竟会是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
自己原本是想挑选一个贤惠的女子,帮自己的儿子打理事物,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此事牵扯到了自己的儿子,俗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自己的心中有再大的不忍,为了安抚民心,朱元章也必须惩戒他们,以儆效尤。
最后朱檀被施行“髡刑”代死,简单点说就是将长发断为短发,在如今看来这不过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但那时的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是的,你没看错,伤害了如此多的男童,犯下如此大错的儿子,仅仅只是被侮辱了一下,剃去了头发而已!)
而鲁王妃就没有这么好运,她被凌迟处死。那些以坑蒙拐骗为生的道士们,也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朱檀的身体早就已经油尽灯枯,洪武二十二年,中毒身亡,谥号为荒,从这个谥号也能看得出朱元章对自己这个儿子的失望。
总的来说,朱檀与他的妻子是罪有应得,一个人是兢兢业业还是沉迷声色,取决于他本人的选择。
但是不管是剃头发还是羞辱,上恶谥还是不闻不问!
如果对一个重视名誉的亲王来讲,的确有些难受,但也仅仅是难受而已!
可对于朱元章第十子的这种十恶不赦之人,仅仅是如此无关痛痒的处罚,就足以表明朱元章的态度。
面对天下臣民!面子功夫我可以做!态度我可以给,对儿子的羞辱我也可以给,但我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有性命之忧!
可事情过后,当事人朱檀还不是活的活蹦乱跳的,照样穿的比你好,吃的比你香,女人还比你多……而你只能干瞪眼的看着!
有鉴于此,熟知历史的张丹青说什么也不会去犯这种致命错误。因为你永远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尤其是朱元章这样暴躁的暮年雄主!即便他是一个伟大的开国帝王!
看着眼前的这些重庆府大小官员,一个个故意给自己挖个坑,指望着自己往下跳,张丹青可没什么好态度!
只是当着大伙的面不好轻易揭破,只好笑呵呵的说道:“既然重庆府的诸多同僚,有如此多难处,我贵为钦差,若是不闻不问,显得有些不合情合理,这样吧,诸位既然对投献一事感触多多,不如还请将事情写明,签上诸位的大名如何?!天子面前,我一定如实禀奏蜀王府的种种不法!给诸位一个答复!”
一听得钦差大人愿意为重庆府大小官员做主,公孙立和丁谓等人顿时高兴不已,很快便在请愿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还煞有其事的按上了红手印。
收起这封请愿书,张丹青大笑着挥了挥手,让众人准备开席……
喝了两杯,便借上厕所的借口熘了出来,笑眯眯的看着这封请愿书,心中不由暗笑:
若是自己上书给朱元章,痛斥地方官合伙起来刁难蜀王府,并把这份“罪证”呈上!不知道朱元章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还没走进茅厕,墙角拐弯处,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你真打算管这件事吗?这可会让你粉身碎骨的!”
循着声音,回头一看,赫然看到这绿袍官员是陈安,张丹青不由尴尬的笑了笑:“你怎么不吃酒席,反而也跟着出来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有些小心眼,处处想和你争个高下,辩个输赢,不过在京城大狱里,你的救命之恩我不敢忘记!
故此特来提醒!蜀王府可是一块大石头,不是那么好啃的,真要报上去!当今陛下也一定会勃然大怒!到时候铁定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的!”陈安言之凿凿!
肩头忍不住耸了一耸,张丹青满脸的无所谓:“你还知道关心我,真是难得呀!”
“并不是关不关心!我只是不忍心见着你去送死,仅此而已!”向来脸皮薄的陈安侧过脸去,把脸望向了一边。
摇了摇手中的那张请愿书,张丹青信誓旦旦的说道:“你就放心吧,有这份请愿书在,我既可以让皇帝知道此事,又可以把这重庆府的这些官员拖下水,还可以把自己撇得更干净!”
微微愣了愣,陈安好气又好笑的指着张丹青:“好你个张丹青!知道你一向主意多,刚刚我还有些气愤呢,你怎么就掉进他们的坑里了,谁知你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不过这也是好事一桩,蜀王府收受的投献土地,也实在太多太多了,地方上的税赋收不上来,时间短还不觉得什么,长年累月这么下去,迟早会出问题的!”
张丹青皱了皱眉头,心中不由暗想:当然会出问题,整个明朝都会有大大小小的不断起义,明朝的中后期这个问题会更加的突出且致命!
想来就是这个时候开的坏头!
叹了口气,陈安转过脸来:“此次你巡视西南,那你打算去会一会蜀王府吗?”
望着远处天空,张丹青也忍不住抿了抿嘴唇,嘴边喃喃自语:“会的!来都来了,怎么说也要去会一会这个皇亲国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