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镇上空密云不雨,以致天昏地暗。
整个北镇从没像今日这般风雨如晦,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或小心观望,或等着屠刀降临。
反抗者,皆死!
直至一声雷霆隆响。
轰——
阴云如漏,大雨哗啦啦落下。
雨水混着血水在街巷横流,许宁踏雨横冲直撞,他的身后慢慢跟了许多人。
都是些被情绪感染的荡邪司人员。
浑噩惯了的人总会想着要获得片刻清醒,这是他们对自我的救赎。
雷声大作间,间或传来一声声质问——
“赵本衫,你真要与整个镇子为敌?”
“全不给自己留退路,你可知我们身后是什么人?”
“安京很快就会来人,你.....死定了!”
回应他们的是冰冷长刀。
卷刃的刀已经换了数把,但作恶的人似乎怎么也杀不完。
许宁越发沉静。
他握刀的手越来越稳,心中的怒火却不减反增。
人命本该是等价的,但总有人想方设法让自己变的一文不值,如此.....
成全他们就好。
……
荡邪司内。
陈浩然仔细看着每一条被飞速传到自己桉上的消息,面无表情。
下方有人问道:“司首,真让那人继续杀下去,平安镇若伤了元气,怕是数十年都无法恢复!”
陈浩然只是侧目直视那人,轻问着:“难道不该杀吗?”
先前说话的人嘴唇嗫喏,好半天答不上来。
怎么不该杀?
杀十次八次也不够!
可该杀不等于能杀,司首如此纵容赵本衫,到底是为什么?
真不怕平安镇从此一蹶不振吗?
陈浩然看着一条条送到桌桉的速度甚至快过自己审阅速度的消息,心中古井无波。
那些人杀就杀了,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
只是如今看来这赵供奉虽是佛家子弟,但似是个入世佛,这样的人死了可惜。
也不知道他身后到底有什么势力?
陈浩然很清楚,那一日在万花楼是赵本衫坏了魔族的好事儿,会是偶然吗?
若不是,为何如今又恰好代自己执刀?
想不清楚的事儿那就不要想,反正他的本意就是要让平安镇人心惶惶,百姓多走些,也就能少死些,可眼下这番动作显然不够。
宋婉儿和那些妖鬼应该快到了吧?
她本人又在哪儿呢?
陈浩然对此很是好奇。
……
许宁一身白衫早就湿透。
身后泱泱近百人,气机交融之下,比起瓢泼大雨更显磅礴。
“供奉,已经没人了。”有人在雨中笑道。
许宁回身看着那些神情与先前绝不相同的荡邪司众人,朗声道:“你等该记住今日。”
“必不敢忘!”众人齐声答道,声音盖过大雨。
修行修的是什么?
道家超然,佛门渡世,书生入世。
但归根结底求的是个人超脱,所以世上修者蔑视凡人。
但.....那是曾经的想法。
今日此刻,他们总觉得一身气机被身前的赵本衫牵动,似是在冥冥中看到了其他方向。
这方向并不真切,但若能以微薄之力为人间做些事儿,似乎.....
也还不错?
这种感觉不知由何而来,却已扎根心底。
许宁感受着那些人与己身的【易】道之交融,也感到了些安慰。
种子种下了,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人间绽开吧。
正此时,有人从远处奔来。
“赵供奉,有妖鬼从四方入镇子,正在到处肆虐。”
众人闻言一致将目光看向许宁,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去横拦妖鬼。
许宁环视众人,厉喝道:“杀!”
“得令!”
荡邪司众人带着一往无前之势,向平安镇各个角落四散而去。
大雨中,只有许宁一人静立在原地。
望气术视野中,平安镇的气机此刻极其混乱,一切都很难如之前那般看得清楚。
好在【易】术如明火常驻心头,他敏锐地发现与己身勾连的数道气机正在波荡。
“是清儿!”
许宁施展堂前燕,身如魅影,飞身直朝山边寺而去。
……
盘山山脚,一个小姑娘正在拾级而上。
她面容甚是乖巧,但一身气焰翻滚之下,大雨竟不能近身丝毫。
是宋婉儿。
小姑娘走走停停,仿佛对什么都很好奇,或弹雨拍向青叶,或蹲下身体审视青草绿芽,很是调皮。
可她前行的动作并不慢。
目标也很明确,正是山边寺。
准确来说,是寺角的那间茅屋。
她要去见清儿。
直到她的脚步被石阶前的一个和尚挡住了,宋婉儿才疑惑地抬起稚嫩脸庞。
“你拦我作甚?”她的声音异常嘶哑可怖。
小和尚一身僧袍慈眉善目,闻言不答,直接划破掌心,金血如柱,直朝宋婉儿飞去。
血滴冲破雨幕,瞬间撞到宋婉儿脸上。
滋啦——
腐蚀般的声音响起,那该是常人绝难忍受的剧痛。
宋婉儿却面无表情。
她目光中仍带着好奇,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金血,完全不在乎被灼烧后露出红肉的皮肤,露出笑容。
“好养料!”
宋婉儿笑着,身体瞬间在原处消失。
再出现时,她已经来到上下身前,伸出细嫩手臂钳住后者脖颈,将其提至半空。
这画面很违和。
大雨中,一个小姑娘正在把单臂一个明显高于自己的和尚....举高高....且笑的烂漫。
上下从不觉得几滴鲜血就能让这不人不鬼的东西伏法。
所以他做出了其他应对。
被悬至半空的小和尚双手合十,诵念佛法。
不是那些前人佛经,他不喜欢那个,上下念的是自己对佛的领悟。
他说过纵览经书只有八个字——无欲无求,大慈大悲。
人间曾有两位佛门圣人。
一者无欲无求,众生皆我;
一者大慈大悲,众生皆佛。
前者太小,后者太大,小和尚不修自己,亦不修天下。
他修人间。
倘若人族不朽,他便万古长存!
随着佛语轻颂,一道磅礴虚影在他身后显化。
准确来说,那不是某个人的影子,影中有贩夫走卒、有王权富贵、有莺莺燕燕、亦有家长里短。
那是整个人间的缩影!
刺目佛光冲天而起,这一刻的上山小路,倾盆大雨倒卷而上,逆灌苍穹。
虚影无面,化作佛形。
佛陀金掌裹挟着雨水直朝宋婉儿拍来,势如崩山。
宋婉儿只得暂退,她不想和这疯子一样的和尚同归于尽。
明明最多只有二境修为,小和尚凭什么能有如此威势?
她退向远处,还是笑着,“和尚,你一身金血能燃烧多久?这般浪费不如让我吞了,你我合体岂不更好?”
上下唇角溢出鲜血,仍不说话。
小和尚自己的佛道仍只是雏形,之所以有此等威势,一方面是许宁近来经常在他身边施展佛门法决使其有些领悟,另一方面是体内一刻不停正在燃烧的金血。
那是他佛陀金身的本源,亦是踏向前路的根基。
他是在自毁前程来阻拦宋婉儿。
可宋婉儿实在太灵活了,上下此刻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图什么呢?”宋婉儿不理解,但也不急。
小和尚明显只是在用性命拖延时间,只要等等就好。
可惜了,那一声金血怕是吃不到了。
她舔了舔嘴角,毫不在意带起了一块儿被腐蚀的面皮,又道:“你怕不是在等许宁?”
眼见小和尚闻言露出微笑,宋婉儿更觉得好笑。
“他虽然杀了我哥哥,但从那晚痕迹来看,最多也不过四境,我现在可是五境修为啊!而且只要吞了镇子里的人间精气,或许还有机会突破到六境,他拿什么阻止我?你又凭什么敢拦我?”
这才是宋婉儿驱使妖鬼进镇子的动机。
她要吞掉一镇之人气,以此中和自己吞掉妖鬼后体内混乱的气机。
上下立在阶上,仍是不动。
拦不拦得住很重要,但要不要拦更重要。
这里可是他的家啊!
他答应过许宁,一定要把自己的家守好了,若是食言,岂不又让许畜笑话?
想到许宁,上下觉得若是他在此处,大概一定会说些很气人的话来恶心那狗东西。
所以我是不是也该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朝宋婉儿骂道:“甘妮娘!”
哪知宋婉儿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若遮住那张丑陋面庞,大概也能称得上天真烂漫,可她却说着恬不知耻的话。
“你开心就好。”
上下无语。
“干你全家!”
这话让宋婉儿有些犹疑,她朝小和尚委屈道:“能不能把哥哥留给我?”
上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畜,你到底在哪儿,这女人没有脸皮,我.....真拖不住了啊!
好一会儿后,雨势渐小。
眼见小和尚一身金血就要燃尽,浑身干枯只剩下皮包骨,宋婉儿这才小心朝前走去。
路过上下身前时,她伸出指头轻点后者眉心。
啪——
小和尚的身体直愣愣倒在水泊中。
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轻轻拍了拍上下凹陷的面颊,宋婉儿就要继续蹦蹦跳跳朝寺内走去,却被一只干枯手臂抓住脚裸。
“啪!”
她直接把那手臂踩成碎粉,这才继续前行。
一路上不时有和尚现身,尽数被她吸干。
走到茅屋时,雨已经停了。
宋婉儿看到有个小姑娘正提着把菜刀,立在屋前等着自己。
她明明像个落汤鸡般狼狈,却双目异常明亮。
“你是来找我的吗?”清儿问。
宋婉儿兴致勃勃走到石桌前坐下,噘嘴道:“你这么防备作甚,我又不会害你。”
“真的吗?”清儿露出笑容。
“我不杀女人的。”宋婉儿说完补充了一句,“娘亲除外。”
清儿自然不信这话,但方才数次寻找机会本想以堂前燕冲向宋婉儿,却只觉得无机可乘。
拼命?送死?
清儿不会这么做。
因为许宁说过,无论何时都要以活下来做第一目标。
他还说过,无论在哪儿,都一定会来救自己!
清儿相信许宁。
可她紧接着听到宋婉儿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是魔。”
魔?魔族?
是许宁提到的那个一直藏在暗处的始作俑者吗?
清儿完全不理解宋婉儿在说什么,反问道:“我为什么会和魔族有关系?”
仔细端详着清儿面庞,眼见不似作伪,宋婉儿目露疑惑。
她之所以能有如今修为,是因为被魔族授予了一部可以通过吞噬别人精气迅速提升境界的功法。
当时传法时,她十分深刻地近身感受过那种魔气。
所以初见清儿后便对小姑娘生出好奇。
因为她从清儿身上察觉到了那股极其相近的魔气,虽然很澹,可魔就是魔!
但眼下是怎么回事儿?
或许,她真的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
更有意思了啊,宋婉儿又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