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敢去招惹庄璞。
直至午时,外头的人传说锦书姑娘来了。众人大悦,都说来得正好。此处,正好的意思,一是她们跟庄玳议论文章韵脚,争得没个上下,恰好需要个外人来调和;二是庄璞仍在角落里坐着,格格不入。锦书来,既可评说文章,又能催促庄璞习学。
可是丫头子说,锦书姑娘跟着太太们瞧四爷去了,此刻在东府。众人为之叹息。
中午点心用完,略是歇息一阵,各自人等趴在桌上打盹。庒琂心里欠欠的,不好意思待在屋里,毕竟庄璞在角落处,还时不时将书本拿下来,唰唰的翻几页,不知是真看还是假看。面对庄璞,庒琂总觉得他在挑衅,遂而蹑手蹑脚往栏杆外头,躲避去了。
刚落脚在栏杆处,目光未曾放远,大奶奶悄无声息来到她身后。只见大奶奶的手轻轻搭在庒琂肩膀上。
庒琂微惊。
大奶奶道:“姑娘应安一会子神,蓄蓄锐气,午后最是乏人了。你来半日了,精神还这样好。”
庒琂笑,扭头看屋里,姑娘们有打齁声的,有呓语的,有睡着了还玩弄纸笔的,睡姿倒还周正,独自庄玳很不同,四脚八叉躺在椅子上,哈拉流了一下巴。
看了这一眼,庒琂低声对大奶奶道:“我不敢睡,免得你见我这样而笑话我。”
大奶奶也回眼去望,捂住嘴巴笑了。
少顷,大奶奶道:“姑娘,你睡不着是不是因我晨早说的那事太突然?”
哦,对了,晨早,大奶奶说及寿中居里的纯光。大奶奶说纯光提到庒琂。
庒琂从才刚轻松的神色转变紧张,道:“那尼姑想做什么?”
大奶奶摇头,道:“无论她想做什么,也由不得她。姑娘切记,不要与之相撞。我还是那句话,能不见即当不见。看老太太怎么处理吧。”
庒琂道:“可我总在寿中居和镜花谢住着。屋檐上下,不沾雨水不结蛛网,不能够的。若是她有非法之心,早早我们做打算才好。我也看出来,这么一大家府,要为我这个外来人作保,想想是可行,真落到实处,嫂子觉着能关她一辈子保我无虞?不说一辈子长远,等我把事弄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仇怨光复,也需要长短时日,尼姑留在这儿不切实际,且有大风险。何况,她这样当面与你说话,可见心里有八九分认识了。”
大奶奶点头。
庒琂又道:“寄人篱下,出事免不得钳手钳脚,我实是无可奈何呀。”因而伤感一回。
大奶奶随之叹息,道:“姑娘放心。我们一路走来不易,自然不会让尼姑坏我们的事。”
庒琂凄楚道:“到如今田地,我已觉得十分对不住你了。倘若因她坏了事,我希望不要牵连到你才好。嫂子,即便你嫁入庄府,我并没把你当作仇人。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联诛。这一年来,我也想通了,到底惩处是该惩处有罪之人。”
大奶奶极其感动,握住庒琂的手,久久不能语。在她心里,庒琂是她的恩人,光是带她逃离仙缘庵那个地方就是一份天恩,到庄府后,自己那样背叛庒琂,庒琂还如此厚待于她,并舍身救命,可见庒琂对自己真心实意。
大奶奶的感动便在于此。她想了一会子,对庒琂道:“姑娘,再不好,如今也好过一些。北府太太对你有成见,你我心中共知,没划破脸相安无事,那就借此地方避开寿中居也好。”
庒琂轻轻点头,注视着大奶奶。庒琂心中想呢,慧缘识大体,成大奶奶后,更知深度了,也更温柔了,又百般怜惜她的遭遇。
因庒琂的目光太过专注,大奶奶有些惶恐,稍稍垂下眉目,细声道:“姑娘放心,与你不相干的。”
庒琂想是她安慰自己,慧缘在镜花谢时,常常这样安慰人,成大奶奶后,这性子言语也没改变。
谁知,大奶奶今日的话有深意,只是如今庒琂未察觉。此是后话。
两人躲躲闪闪,低声说这些事,恍惚神间,忽然两只手伸了过来,一手搭在庒琂肩膀上,一手搭在大奶奶手臂上。
二人被那手惊吓住了,轻呼一声出口。
那人是锦书。
锦书睁大眼睛,迅速抬手捂住二人的口,笑着回头侧望屋里人。
屋里的人,依旧酣睡,没被这忽然的动静吵醒。之后,三人相互端礼,锦书悄声对二人说自己跟家里人来玩,原是西府太太邀请她母亲,她母亲知道东府添了爷们,捎了礼物来,就去见一回。
锦书道:“我看了你们四爷,粉嫩粉嫩的,长得乖巧。我抱了一回便舍不得放。东府里太太说,等满月你们拜了祖宗才取名字。我就奇了,孩子生下之前,名字没拟么?为何等到满月才取名?”
庒琂和大奶奶都是外来的人,自然不懂庄府的规矩,此处,只微笑摇头。
锦书又说:“我心里喜欢他,也心疼他。那么小一个人儿。”手势比划着,笑道:“那日老太太送金锁是吧?那么大一枚金锁,如今套在他脖子上,我看压着辛苦。我说‘何苦让弟弟的脖子肩膀辛苦呢?’,我母亲把我骂了一顿,这才过来的。不然,如今还在那边玩呢。”
自从小姨娘生产完,庄府的太太们常常去瞧,今日这府端样补品,明日那府送个小儿衣裳,后日又送老虎帽小花鞋。姑娘和爷们也去探看一二回,逗留的时间不长,照个面,大约看清楚孩儿的模样,仅此而已。因小姨娘不肯放手将孩儿送出给众人长时间看。
如今,锦书的观察比姑娘们和爷们还要仔细,可见庄府对外人无戒心,对自己人倒是疑虑万分。
锦书见二人不言语,道:“我出来的时候还听说,你们大老爷原本想给四爷落名字,又说老太太有了,大老爷不敢擅自裁定,老太太指着一个让叫。你们猜叫什么?”
大奶奶和庒琂摇头,直咕咕望住锦书。
锦书笑道:“我在外头拦一个丫头问:‘你们爷怎还没名字?’,你们丫头说‘老太太说爷承了琂姑娘的吉祥,说要取名叫折桂。你们听听,四爷要真有名儿了,不就是姑娘的功劳了?还叫庄折桂呢!”
说完,锦书呵呵直笑。
庒琂深深地看住锦书,心中惊叹,她这等美貌,又是有文墨肚量的人,怎言语起来不像大家闺秀呢?果然古人说得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与庄璞是一挂的人,两人才这么亲近。
遂而,庒琂稍稍侧眼看屋里角落处。那会儿,庄璞已把书拿下,露出那面俊秀的脸,那明晃晃的珠华美目半眯半开,直射她们这边。
庒琂赶紧拉了拉锦书的手,示意锦书回头看。
锦书不知情况,俏皮地拉住庒琂的手:“你们太过小心了,名字可以议论的,不算失礼。要是庄璞知道了,指不定跳起来议论一番,声音比寺庙的钟声还大呢!”
言语当下,庄璞拿起书用力掷过来,正好打在锦书的后脑勺上。
锦书哎哟一声,连忙回头,扫视一遍,没看到谁人醒来,个个睡得跟死猪一般。因气不过,锦书别开庒琂的手,转身进厅,也不管谁的桌子,急是用力拍响。
睡觉中的众人闻声,俱是惊起。
锦书哪里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她抬起手指指着众人,装恼怒相,道:“真是明枪易躲,暗剑难防啊!竟在人背后袭击我,你们的心忒黑毒了些。不管你们是谁,我全生你们的气了。”
说着,假意要下楼离去。
还好庄玳眼快,连忙去拉住,又呼唤庄璞:“哥哥,锦姐姐来了!”呼了几声,庄璞才假装醒来,揉眼打哈欠,一脸懵状。
庄琻也是懵的,伸懒腰走来,挽住锦书,道:“你不是在东府么?怎一眨眼功夫就飞来了,我还在做梦呢么?”
这话把众人逗笑了。
庄璞也忍俊不禁,“噗”的笑出声来。
锦书听到那声音,有些怀疑是庄璞所为,便大步过去,道:“庄璞,是不是你干的好事?”庄璞尽是笑,站起来伸懒腰。
锦书得不到回应,走到栏杆外头,捡起那本书,见是《道德经》,笑了,讽刺的说:“读再多的《道德经》有何用,如此之不道德。”说完,将书本扔到楼下去了。
庄玝落井下石,拍手道:“锦姐姐扔得好,是二哥哥的书。可姐姐你为何要扔了他的书?”
锦书道:“才刚我跟琂姑娘和大奶奶说话,他冷不丁的发一冷箭来。这么说,还真是他。”因而向其余人端礼致歉。
庄璞冷言冷语道:“叽叽咕咕,不让人歇息了。换作小子们,我早扔下楼去了。”
这么久,庄璞才真正说一句话。
锦书原本没打算生气,假意罢了,如今庄璞说这些话,实是招她冒火。当下,她不似才刚那般表现了,黑起一张脸,提起裙子,真要走了。庄琻、庄玝、庄玳等赶紧去拉住,好声劝慰。
锦书一句不应,执意要走。
庄璞哼着小曲儿,往栏杆去,当是不见,很是惬意的模样,他趴在上头,小曲儿声调越发大声。
庄玳道:“哥哥,你给姐姐道个歉吧!你没事儿扔人家做什么?好端端的人家没招惹你。”
庄璞回头一笑,止住小曲儿吟唱,斜眉歪嘴道:“张锦书比我还会玩,你们别给她骗了。她这是要下去捡道德去了。”
锦书“哼”的一声,推开庄琻和庄玝,真下楼了。庄琻见她生气,赶紧追,其余人趴去栏杆处看。一会儿后,庄琻对锦书拉拉扯扯,不给她走,是挽留的意思。
出了一楼门首,锦书走到书掉落的地方,她一脚抬起,踩在书上头泄愤,踩数脚见没烂,她又蹲下捡起,转眼间,她昂起头对上面的庄璞笑,笑得比庄璞还开怀。
只见锦书笑得灿烂,跟没事儿一样,谁注意到她的手势?那葱白玉手微微翘起,十纸拈住书,接着,听到“呲呲”几声从她指尖传来,《道德经》被她撕个零落。
庄璞看得,跺脚道:“张锦书,你撕了不是我的书,是撕了你的道德!有种你上来撕给我看。当我面撕,我便服你!
听毕,锦书抿嘴咬牙,捏住剩余半部的书蹭蹭的上楼了。
庄琻跟小鸡崽儿一般,紧跟不舍。
到了楼上,锦书真真当住庄璞的面,一页一页的撕,声响一页比一页大。庄璞瞪大了眼看着,一言不发,或许,已被吓得哑口无言了。独是庄玝拍手叫好。
正闹得不可开交,丫头从底下上来报说:“太太和篱竹园的姨娘来了。”
因丫头来报,锦书才停下手中撕书,而留在手中的,只有书页之皮,其他所有,已粉碎在地。
庄璞顺情形道:“正好,我找太太告去!”
说毕,庄璞撩起袍子下去,如十几岁的孩子一般,那身影脚步极其天真。
庄琻和庄瑛姐妹两拉住报话的丫头,问:“太太来做什么?那篱竹园的来做什么?”
丫头摇头,说不知。
那刻,曹氏和娜扎姨娘等人已临楼脚下,庄璞正献殷勤作礼,与曹氏等欢声笑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