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一直以来就是享有盛名的灵山,方圆千里,无人不知。但,尽管素有名气,从未有闲人上山一览风采。
只是因为山上有一个炼气宗门,名作云水宗,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宗门。
云水宗落座在这清凉山之上已经有几百年的时间了,似与世隔绝,从不见山上的子弟与山下的百姓有何来往,犹如井水不犯河水,两好相安。
只是因为寻常乡野百姓历来都对那乘风御剑的神仙人物爱戴不已,便连带对这云水宗极有好感。虽说山上的炼气子弟从未帮助过他们一件事儿,但他们也甘愿对外说这云水宗子弟个顶个都是天大的善人。
可山上的炼气士并不在意这个,甚至有些人还稍微有些抵触。
大唐境内崇尚礼仪,可山上的世界不同,讲究的是弱肉强食。你没天赋,没机缘造化,没本事,便只得下山去做一个普通老百姓。若是你仍旧是想呆在山上,那你便要受别人的欺负。
是么?不讲道理么这是?
没,这就是山上的道理。
罗庆丰深知。
这天罗庆丰挎着一个包裹缓缓往清凉山上走去,一路上冲着周围几个打招呼的老百姓示好,脸色略带几分笑意。
他原本就是这清凉山脚下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还是总角年纪之时就为一个仙师看上,领着他去了云水宗,便就是一连在山上呆了将近有二十来年的时间。
如今受师命下山采集药材,罗庆丰高兴不已。
下山办事,是一件所有年轻弟子都喜欢的差事!这趟差事不累,无非就是下山送送信,要么就是采购东西之类。
咋一听只觉无聊透顶,可其中的油水不少。山下之人向来对山上之人尊敬不已,更是有不少豪富乡绅赶着架子请你吃饭,想讨教其中的长生妙法!
你若是脸皮薄,随意说几句晦涩难懂的话便可,若是不想说,只消一瞪眼,他们便担惊受怕,惶惶不安。临走之时,必定也会送上不少的真金白银。
尽管这些真金白银在山上大多时候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没人会嫌钱少,自己总有下山的那一天不是。
这便是其中的油水,而更重要的是,下山之后便终于有机会见见自己年迈的爹娘。
云水宗的子弟大多是从山下各处寻到的穷苦人家的孩子,而云水宗寻常又根本不准山门子弟随意下山。因此许多弟子同自己亲生爹娘一别就是几年,几十年的时间。
如今终于有时间有办法叫自己尽一尽孝道,如何不欢呼雀跃,心动不已?
罗庆丰便是如此。
这一趟他先是谨遵师命收集了药材,随即连忙回家看望自己爹娘,寻了一个借口在家里多住了一些时日,这会儿也应该是上山的时候了。
而许多穷苦人家的孩子上了山之后便直觉高人一等,对以往的邻里乡亲爱答不理。可罗庆丰不是如此,他记得自家周遭一些大叔大婶的好,便乐意露出一番笑脸来打招呼。如今上山之际遇上了几个陌生的百姓,也根本不在意笑着问一句好是不是要降低了自己的身价。
罗庆丰晓得山上弱肉强食的道理,但也只是晓得而已。就如同世上所有人都晓得抢劫不对,可荒野驿道之处的悍匪强盗永远都不会少。
如此而已。
笑着给几个百姓回了招呼,罗庆丰稍稍加快了脚步。
在采购药材之时他遇上了另一个下山的宗门弟子,不晓得名字,就晓得那人俗称是灵通子。
那灵通子在云水宗的弟子之内还算是有些名气,这人天赋不佳,但极会察言观色,消息灵通,许多新入门的弟子都请他帮忙。他并不拒绝,只是遇上了锦服少年便每回答一件事儿都得要收三两银子作为报仇,遇上了穷苦人家则是免费。
而世上的穷苦人家始终是多数数,一来二去,这灵通子便也有不少好名声。
罗庆丰刚入山之时就受过这灵通子不少恩惠。
而听那灵通子说,云水宗最为强势的那位女长老此次回宗带回了两个弟子,一人乃是十六七岁年纪,另一人则是十一二岁。
都晓得修道炼气的最佳年纪乃是四五岁的时候,而这位女长老竟然带回了两个身体早就已经长成了的少年,一时之间,便惹得风声云动。
那位女长老不是凡人,眼光比自己宽广数倍,难不成那两位少年都是一等一的绝世天才?
想到这里,罗庆丰便赶忙加快了脚步,也想见识见识那两位天之骄子究竟是生得一副何等的相貌。
上山的小路崎岖不平,但在山上学炼气也总得需要会几门拳脚功夫以做强身,一路上上跳下窜也没流多少的热汗。
在这山路上行了将近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便往前前方的树荫浅了一些,再往前几步,便望见前方坐落着一面牌坊,上边写着“云海承运“。
而若是从清凉山的另一面上山的话,便也能望见牌坊一面,只不过上面写的乃是“水气泽绵”。
据说这两座牌坊乃是云水宗的老祖宗建造的,上面的字儿也是那位老祖亲手书写。
早在几百年前那位老祖就已经是驾鹤西去,只是这两面牌坊仍旧是照耀着云水宗门,聚泽福运。
又有传说道,若是有缘人能够看懂这牌坊的话,必定要受老祖宗的福运灌顶,今后前程,不可限量!
早在罗庆丰上山第三天他就听说了这事儿,每每黄昏时候都要来这牌坊下方,仰头盯着这上面“云海承运”四个字儿看,期盼自己能有遭一日看懂这上面的四个字儿,引来老祖英魂,醍醐灌顶。
但,一连有三年的时间,罗庆丰也从来就没有见过老祖的英魂,随后课业又繁重了些,便将这事儿搁置了一天,随即就是两天,三天。。。再过了半年的功夫,罗庆丰就再没来过。
只是有时夜不能寐,躺在床上始终是挂念着这几个字儿,心想,这上面不就是“云海承运”“水气泽绵”八个字儿么?意思就是这么一个意思,怎么才能算是看懂呢?
才终于相信,这个传说其实就是蒙骗初入宗门的少年的。
这会儿罗庆丰望着那座牌坊,想起了自个的天真过往,忍不住笑了笑。又往前走出一步,罗庆丰脸上的笑意便收住了,他往前牌坊下边坐着一个小胖子。
罗庆丰的天赋只能称作是平平无奇,可素来有管理的天赋,因此这云水宗新入门的弟子差不多要在他手下呆过一段时间,为其讲解云水宗的历史、过往、规矩等等才能真真将那些弟子交给旁人。若非如此,这些不怕虎的初生牛犊恐怕就要将整个云水宗闹翻。这也是为这些孩子着想,若是不小心冲撞了哪位长老,便是谁也救不来。
而此时,罗庆丰瞧着这小胖子的脸面只觉得陌生,心想难不成这孩子是偷偷一个人爬上山的?
便走了上去,罗庆丰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问道:“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孩子似乎是没有发觉罗庆丰,此时听着罗庆丰的声音竟然是吓了一大跳,连连起身,转过头来略显惊恐,脸上仍旧是挂着未干的泪痕。
而此时罗庆丰才看见这孩子身上不少青紫伤口。
罗庆丰露出了一番笑颜,好叫自己看上去平易近人,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要来见祖师爷的?”
那小胖子未曾擦拭自己脸上的泪痕,只问道:“什么祖师爷?”
罗庆丰张张嘴,又想起若是自己将那事儿说出去的话这孩子指不定还得在这牌坊下坐多久。为免麻烦,便只笑了笑,换了一个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刘。。刘麒麟。”
“还真是一个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我爹。”
“想必你爹也希望你成龙做凤吧!“
小胖子没吭声。
罗庆丰便又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白马镇。”
“白马镇?在哪儿?咱们这里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不是在这里。”
“那是在哪里?隶属哪个郡?”
“不晓得。”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跟别人来的。”
“谁?”
“一个女人。”
“叫什么?”
“不晓得。”
罗庆丰叹了一口气,和这个小胖子交谈起来未免也太过困难了些。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罗庆丰又只好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弄得?在路上被树枝刮的?”
小胖子摇摇头。
“那是怎么来的?”
小胖子犹豫了很久,忽而鼻子一皱,哭了起来,“别人欺负我!我想回家了!”
罗庆丰从这小胖子的回答就晓得这孩子为何要受人家的欺负了。
世上的人总喜欢作践别个来显得自己高人一等,心智还未曾健全的孩子便尤为如此。
叹息了一声,罗庆丰抬头看了看天色,便道:“要不要我找个人送你下山?”
小胖子先是很快点头,随即又犹犹豫豫摇了摇头,双手捏着自己的一角,抿着嘴巴,不吭声。
“如今天色还早,我可以送你下去。”罗庆丰劝道:“咱们云水宗一般是不允许外人随意踏入的,若是你被戒律弟子撞见的话,可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小胖子吓了一跳,随后低声回道:“我。。我没乱闯。”
罗庆丰一皱眉,低头瞥见这小胖子腰间的一枚玉牌,随即眉头皱得更加厉害。
这小胖子一看就是心智未全之人,说通俗点就是一个傻子。宗门看重的弟子个顶个都是聪明灵慧,如何会收这么愚笨之人为弟子呢?
罗庆丰想不明白,琢磨了半晌之后问道:“你是跟谁来这里的?”
“一个女人。”
“生得什么模样?”
“我没敢看她。”
罗庆丰无奈苦笑一声,心说同这人交谈果然费力。便将包裹往自己背上一放,站直了身子道:“来,你既然是咱们云水宗的弟子,也不能呆在外边不回宗门吧?来,你跟我一起进去,我给你讲讲咱们云水宗的规矩,再给你找一处睡觉的地方。明日你就跟着一个老师傅修炼拳脚功夫就好了。”
小胖子抿着嘴摇头,竟然是一把抱住了牌坊,“我不想回去,里面的人欺负我!”
“谁?”
“谁都欺负我,他们拿石头丢我,在我的被子上撒尿,还骂我是个傻子。。。我不回去。”
“带你上山的那人呢?不管你么?”
“她带我上山之后就给了我一张玉牌。”
罗庆丰为难了,心说这人究竟是谁带上山的?眼力见儿差也就罢了,这会儿将他带上山,你怎么能又撒手不管呢?按照一百多年前的规矩,这些孩子是谁带上山的就是谁的弟子,好歹。。。真是。。。
罗庆丰抬头一看天色已经是不早了,这边自己师门的任务还未曾交付,便连忙道:“难不成你就一个人呆在这里么?还在这里过夜不成?”
那小胖子未曾吭声,只抬头看着罗庆丰,一眼希冀。
罗庆丰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想他留下来陪他。
可是自己在这宗门之中也是身不由己,如何有时间去照顾另一人呢?
“不成,我没法子留下来陪你,我得去办事了。你若是不跟着我回宗门的话,就只能一个人呆在这里了。”
小胖子犹犹豫豫,看着罗庆丰转身的背影终于喊了一声,“诶!”
罗庆丰还以为这小胖子改变想法了,没想到这小胖子下一句就是你能不能别走?我怕!
罗庆丰心中有些火气,心说怎么就这么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可看着这小胖子哀求的眼睛,不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在山上过夜的情景,始终骂不出来。
终于想了一个主意,罗庆丰就将那牌坊的传说给这小胖子说了一遭,又道只有一个人在这里看的时候才灵验。你一个人在这里看看,若是能将老祖看出来,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小胖子信了,端端正正坐在牌坊下方,双手合十,一脸恭敬望着那牌坊,嘴里念念有词。
罗庆丰笑了,心说真是一个傻子,这种传说如今有哪个孩子会信?就算是早而是年前,相信这事儿的人也就独独只有自己一个!
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傻子。
转身往宗门走去,罗庆丰的脚步便也轻松了许多,心说自己交付了任务,就去打听打听那位女长老带回来的两位弟子究竟是何方人士,生得一副什么模样。
可才只是走了几十步,就忽而听见一声闷雷,抬头一看,漫天云气缓缓聚集,犹如浩瀚东海之上蒸腾的渺渺灵韵,如日西来,浩渺不绝,最终聚集在了那座牌坊之上。
牌坊下方盘坐的那小胖子,对这一切不知不觉,仍旧是双眼紧闭,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香火佛像,红尘赤子。
罗庆丰神色恍惚,才终于相信那个传说不假,也依稀晓得了为何自己在这地方坐了三年也未曾有半点福运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