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当云子珺面对着身前将士的累累尸骨,是否会想起当年的安城,老丞相伸出那只枯树枝一样的手时说的话。
垂垂老矣的李秋如今已经是这么一副样子,面对着年轻的云子珺,他从心底觉出一丝悲凉来,只是这悲凉巧妙地掩藏在了满脸的皱纹里,于是云子珺看见的永远只是狡猾如同老狐狸的李秋,也正是因为这般,现在看见了他像一条老狗一样趴在床上苟延残喘,竟也有一番说不出的感觉。早起的日头歪歪斜斜,几片云彩像是醉酒的老乞丐歪歪扭扭飘过头顶的天空,顺便遮去了几缕阳光。风一吹,云子珺竟也觉得一阵凉意。
“老大人说笑了……当时我远在庐城,林鹤大人的死怎么会和我有关系呢?”云子珺脸色没有什么变化,起身帮李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被子,一面轻声笑道,“就算有关系,那也是意外罢了,老大人也知道,事情阴差阳错,总会往意外的方向走。要说起来,在林山城的时候,我还颇多受林大人的照顾,如果早知道林鹤大人会有此劫难,我一定会——”
话还没说完,李秋便不住咳嗽起来,云子珺忙劝慰道:“现在还早,不如老大人先休息一下,子珺在外边儿候着。”
李秋拿起一块手帕擦了擦嘴巴,话音里带上了些许怒气:“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的打算!”
“今年早些时候,都察院的人便已经查到你云家大笔银两运往江州,并且人员调动频繁,我相信这些只是你表面的幌子,藏起来的东西比这要多得多!在江州,你忽然南下的时候,我便已经觉得不对劲,倘若要和江州李家结盟,完全不必要如此大费周章,而你呢?你不但去了,而且也恰好赶在了反贼起事的时候!”李秋怒道,“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瞒过所有人?你以为你想杀掉当年谋划你的兄长兵败的主谋没有人会察觉?你不要告诉我,昨夜的刺杀只是一场意外!”
“老大人——”云子珺争辩道,“我明白告诉您吧,我从来就没有人为有人天生就该死,天生就该作践自己,我只相信,事情做了就要付出代价,后悔之前,总要想想自己的良心!”
“你这是承认了?”李秋不惊讶云子珺说出的这番话,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我没有承认,也无所谓承认不承认,只是想告诉老大人,有些事情我是必须要去做的。”云子珺回答道。
李秋叹了一句口气,一只手举起来指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把上放下,黯然说道:“你很聪明,你知道能看穿你的打算的人都会闭口不言,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始终有一个无法回避的弱点?”
“请老大人指教!”云子珺长长吸了一口气,也冷静了下来。
李秋说道:“你稳重老练,智计过人,又善于把握大势,唯一欠缺的,或许便是人生的历练了,等将来到了一个足够的年纪,你能达到你祖父的高度也不一定。但你和你的祖父却有着一个相同的东西,你把这称作优点也好,弱点也罢,但这终究不是一个掌权者应该有的东西,那就是你太相信自己的信念了!为你你心中在别人眼中可笑的信仰,不惜放弃掉自己的将来,就如同你的祖父当年一心守护大夏的百姓,从未改悔过一样!而你却又不同,很小的时候,你就善于隐藏自己,无论是在父兄面前,还是在外人面前,你都把自己心中所想的东西掩藏了起来,你谨小慎微,事事亲力亲为,为什么?因为你从来……从来都不肯真正相信过一个人!”
李秋口中所言,便是云子珺心中所想,他自然不会告诉李秋,自己的这颗头颅里藏着一个怎样的过去,不相信,不信任,本就是在他骨子里头的顽疾。
“可是你信任你的兄长!”李秋不等云子珺开口,又说道,“你唯一想守护的便是云家!”
“我知道老大人的意思,只是——”云子珺努力笑了笑,却比哭还要难看,“我心中还有信仰在,所以不信任又如何,我就是一根又老又硬的骨头,还是要一步步做到我想做到的,比如说那些该死的人,就应该死!”
李秋看着云子珺,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在乱国!”
“局势所然,不得不如此。”云子珺沉默了一下,说道。
“江州的乱局,原本早就该结束,结果你插了一手,如今反贼依旧难以扑灭!”李秋接着说道,“倘若云昰尚在,倘若你的兄长尚在,你告诉我,他们会如何想?”
云子珺道:“我心已乱。”
李秋示意他站起来,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我希望你能做得更好,能够好好活着,认真做人,你不要嫌老夫我说的话太重,现在你还只是个小人物,无论你将来做到什么地位,你现在也只是个小人物,身为一个小人物,就要把眼光放小一点,放踏实一点。”
云子珺知道这是李秋希望自己踏踏实实干起,不要一开始便谋算太强大的敌人。
就像他往常做的那样。
云子珺叹息道:“是。”
李秋又问道:“你见过汪直了?”
云子珺不明白李秋为什么会谈起汪直,点了点头:“见过了,在庐城!”
“在当年——”李秋回忆似的说道,“他可是你的祖父十分看好的人呢!原本放到江州,只是让他历练一下,看看在计划好的这场乱局能有什么作为,结果你的出现,改变了我们的计划,也改变了他的将来!”
云子珺早已知道了其中的纠结,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但他还有一个机会,就在于你的身上。”李秋又说道。
“什么意思?”云子珺问道。
李秋道:“你将来如果做的我这个位置,或许就要考虑如何解决江州的问题了,而汪直便可以重新启用!”
云子珺疑惑道:“为什么别人不行,比如说现在的丞相王博彦大人?”
李秋顿了一顿,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有两个原因。”
云子珺道:“什么原因?”
“一是汪直的原因,之所以当初要让他去江州历练一番,而不是直接放在北疆,还是因为此人野心太大,一个不好,今天便要多出一个军阀来!”李秋说话的声音有些冰冷,想必是因为汪直的关系,又想起云昰当年的交代,“他在你手中我还能放心,但也必须是十年后。而第二个原因是,王博彦此人,你知道他的家世么?”
“王……莫非,是王家的人?”王家,当年的大世家,却在当年北征前被陛下几乎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因此云子珺首先便猜到了那里去,虽然他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他是当初五大世家作乱中,王家家主王谦的堂弟,在北征前还只是北疆一个节度军镇的巡风使,后来陛下亲自将他提拔上来,以重新拉拢世家。”李秋确认了云子珺的想法,“这几个月能够达到丞相的地位,可见其手段的厉害,然而他的手段只在于权术上,眼光太浅,不是个可以托付朝政的人!”
云子珺明白李秋是在告诫自己,因此点头道:“子珺明白了。”
“不过王博彦此人善于钻营,如果不是必要的话,不要和他正面冲突!”李秋又教训道,“听说今晚他请你去栖凤阁?”
云子珺很惊讶李秋知道这个消息的速度,不过刚才来的时候柳三已经说过了一些话,因此也没有露出讶异的神色:“不错。昨日晚朝结束,出宫门的时候,王大人说的这话,我也不便拒绝。”
“安城的水很深啊!”李秋揉了揉眼睛,疲倦地说道,“你早些去,不要失了礼数,另外,见了那些人要见机行事,不要卷进他们的纷争!”
王博彦的宴会,太子和三皇子两系的官员自然会到场,这些是看云子珺站在哪一方的好时机,李秋的意思,是要他继续保持中立。
“再说一说江州的事情吧!”李秋又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千里迢迢从江州带这么些人来?”
“是因为要到北疆去的关系?”云子珺问。
李秋笑道:“你想得不错,北疆眼下各方势力纵横交错,要没有一个班底,去了那里什么都不是!哪怕你是云昰的嫡孙!所以你在这段时间不要放松了练兵,我会将你尽量安排到北疆最靠近北秦的地方,那里朝廷的影响力最大,一旦有了功劳,就算会被你头上的将军抢去一些,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多谢老大人!”对此云子珺唯有感激而已。
“好了——”李秋挥了挥手,“你谢我这个老头子干什么,只要你做得好,陛下也会看着你的!”
云子珺笑了笑,想到叨扰老丞相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因此歉疚道:“打搅老大人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
“呵呵,你好跟我客气什么,怎么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李秋道,“待会儿你去一趟柳三那里吧,王博彦现在是丞相,你还不怎么知道他,这些小三都比较清楚,让他告诉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