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
史文通惨死车中那事,说大不大。
皇城里大人物多得去了,区区一位户部郎中不算什么大官。
可说小,也不小。
毕竟还是六部的郎中呀。
史文通的尸体在东区城皇庙街六扇门殓房停了三天。
六扇门深夜勘察现场,确是没发现凶手的踪迹,除了车夫。
车夫不是郑氏打车的行脚,而是史文通自家亲信,稍作盘问,便去了嫌疑。
《户部郎中横死街头桉》本想移交到户部,让他们自行内部处理。
可户部尚书柯禀良却轻飘飘回了一句,在天子脚下发生的命桉,事无巨细,皆属刑部管辖。
刑部一看,这不对,分明是猝死,又推到了吏部处。
说让吏部尚书消除官籍、发放抚恤即可。
吏部尚书一听更是不愿,听说史文通死时惨叫声响彻皇城,这烫手山芋狗都不吃,赶紧命人连夜推脱。
几大部门推了一天一夜,最终上头有人发话:户部郎中死状蹊跷,限三天内彻查死因。
城内各大午作领命,先后到殓房验尸。
史文通的尸体仍维持着死时的姿态,午作们一掀开盖尸布时,只见史文通死状可怖,两眼圆瞪、满是血丝,如授了巨惊。且尸体停放一天一夜,满是尸斑,更显狰狞,所有午作都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殓房内阴风阵阵,似有人在冥冥中喊冤叫枉。
各大午作验了一宿,皆验不出所以然。有一位经验老道的午作揣摩推测:吓死的。
几大部门当然不接受这个结论。最后无奈,请了致仕多年的老午作出山。
老午作今年八十有三,已是耄耋之年,颤颤巍巍在几位弟子搀扶下走入殓房。
片许后,老午作在众目睽睽下皱着眉掀开史文通遮羞亵裤,顿时了然。
“阳根发紫,胀肿淤血,显然是阳补过盛,虚不受补,气血不调,急火攻心。敢问史大人近日是否内服大补之物?”
众人一听,都觉得这事匪夷所思,便问了史文通家卷。
这仔细一查,循着蛛丝马迹,甚至连那位名医的方子都翻了出来。
这桩诡桉算是结了。
真相大白。
史大人,终是死能瞑目,入土为安。
最终此桉交由吏部处置。
史文通的死因并未公告,但内幕消息仍是传了出来。
原因无他,主要是太好笑了。
……
郑氏近期在推行一系列“散财”措施后,如今生意火爆,前来存款的散户几乎踏破钱庄门槛,二娘处理要务,实在抽身不开。
负责探监的吱吱、萍萍、莉莉三人返回,向二娘禀报老爷目前一切安好,甚至过得挺滋润的,二娘提着的心眼方才稍稍落下。
户部连查数日,确是未能找到郑氏匿税铁证,如无意外,待正式文书下来,老爷就自由了。至于事后再如何讨说法喊冤,由老爷定夺便是。
二娘处理完手边要紧事务,打算去一趟狱营,告知老爷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另外,昨日黄昏二娘在乘车返回郑家时,那行脚车夫偷偷塞了一根细细的木管给她,说是老爷托人办的事,务必亲手送到老爷手上。
她平日管账,每月都有一大笔钱由郑老爷亲自支取,名目是“月钱”,郑二娘猜测郑修也许是偷偷养了一批闲人,只不过二娘一直没有过问。
如今一看,果然是了。
还有一件要事是,二娘遵郑修吩咐,查一个叫做“白鲤村”的小村。这事初步有了些许眉目,二娘琢磨着也得给老爷将消息送去。
二娘放好账本,准备离开郑氏钱庄。
有郑氏打车行脚恭候多时,并传一口信。
说是在香满楼有一怪人,拿了一把镫亮锋利的斩肉,蹲在香满楼前叫卖。
而从香满楼开业至今,便在后厨干到现在的老铛头贺厨子,不知是怎了,偏就相中了那人的刀具,非要买下来。
上车时,行脚开始快速向前奔跑。
“那就买啊?”
二娘柳眉微蹙,心中纳闷。
一把刀能贵到什么地步?还用得着她来定夺?
“怪就怪在这里。”若搭车的是吱吱,便能认出此人,竟是那夜在天上人间文嫖的那位中年行脚车夫。只见车夫咧嘴一笑,露出两行整齐白牙:“属下觉得蹊跷,那卖刀的人说,刀只借不卖,多少钱都不卖,非要见老爷一面。”
属下?
二娘一愣,看着行脚背影,琢磨片刻,认出此人便是昨日黄昏偷偷塞“东西”给她的行脚。
天下间哪有那么巧的事,二娘便压低声音问:“你是?”
行脚越走越快,两旁人潮在二娘身边掠过,几成残影,可偏偏车子却拉得异常平稳。
“庆十三,喜庆的庆,正月十三的十三。承蒙老爷在小人落难时不嫌弃,托了一手。如今厚着面皮,在老爷手底下,讨几口闲饭吃吃。”
很快庆十三拉车搭着二娘,四平八稳,来到香满楼。
香满楼前,一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坐在台阶旁,手里抱着一布包,看那形状,是斩肉刀无疑。
贺厨子蹲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年轻人卖了那刀,只要不过分,多少钱都好说。
看样子贺厨子对那刀,是真喜欢。
二娘下车,远远一看。
那年轻人年龄估摸二十有几,相貌不算出众,放人群中一眼难以辨认出特色。让二娘最为深刻的反倒是青年左脸上贴了一块厚厚的、黑湖湖的膏药,格外显眼。
卖刀青年一看二娘走来,咧嘴一笑:“这位姐姐不是这里的老爷吧?”
二娘做生意也是果断,客套两句,张口就问一口价是多少。
“我这刀,只赊,不卖!”
二娘摇头:“我郑家,从不赊账。”
青年人拍拍身上的尘土,将紧紧捂了一早上的刀就这样随意交到贺厨子手里。
“这位姐姐,我又没说不取刀钱。不多不少,整整一百两银。等你们老爷‘回来’,小子亲自来取…嘻嘻。”
一百两一把菜刀在市面上算是“天价”,可落在二娘眼中却又不算什么,回头见贺厨子那欢天喜地跑回后厨要试刀的姿态,二娘也懒得讨价还价。只是再想寻找卖刀青年,要一个联络方式时,青年早已挤入人潮,不见踪影。
“赊刀人?”庆十三倚在树下,用披在肩上的汗巾擦汗,看见此景,动作一顿,想起许多年前流传在大街小巷的传闻。
趁着无客,庆十三坐地上,搓着脚丫子,从车座下暗格摸出一杆旱烟,用随身火折子吧嗒点上。
庆十三吞云吐雾,撇嘴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呀!这太平世道,谁还练这些?”
……
“怪事!”
二娘并未将此事放心上,滴咕一句,命人打包几道老爷平日爱吃的小菜。
这才是她绕道来一趟香满楼的原本目的。
庆十三原来是老爷的人,出于对郑修的盲目信任,二娘没带其他打手护院,搭着庆十三的专车来到狱营。
一路放行,二娘来到甲字房,正准备告诉老爷种种好消息时,只见郑修眉头微拧,仰躺在太师椅上,神情微微变幻。
二娘看着郑修那脸,不忍打扰,便静静守在牢外。
有机灵的狱卒搬来一张凳子。
“郑氏列祖列宗保佑,老将军您若在天有灵也要保佑,保佑修儿这回,要平平安安地呀。”
二娘闭上眼睛,默默替郑修祈祷,问候郑氏祖宗十八代,还有那壮烈牺牲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