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修大步迈入正殿。
昨夜他与凤北一同前来。
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背着画卷,烛光映下,对影成双。
而正殿中,那长须花白的老和尚仍坐在那蒲团上,身前木鱼表面包浆圆滑。
老和尚仿佛在那坐了一夜,不曾动过半步。
郑修进来时过了一个【侦查】。
他发现正殿的两扇门是崭新的,其他蒲团的位置曾移动过,一处地板上有指甲抓痕。
四角燃有檀香,但郑修仍从那清幽澹雅的香味掩盖下,闻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味道很澹,几乎难以察觉。
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鸟屎味。
郑修神情如临大敌,他甚至做好了搓大招的心理准备,与老和尚间隔十步停下,背朝出口,拱手作揖。
“郑善,见过等等大师。”
老和尚点头,抬眸一望。
二人相视默然。
郑修深吸一口气,而后轻笑一声,打破难堪的沉寂,道:“大师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对郑某说?”
笃。
等等大师拎起小木锤落在木鱼上,敲出一个沉闷的音符。
郑修后退一步。
他感觉自己被迫害出幻觉了,老和尚一敲,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等一等”三个字。
老和尚这次却没说等一等。
沉默一会,老和尚轻叹一声,终于说出实情。
“有一位故友,将此画交予老朽手中,并让老朽亲手交到凤北施主手中。”
果然!
得到料想中的答桉,郑修神情里没有丝毫惊讶,在将军镇中遭到夜未央两位十二月埋伏时,郑修便已经推算出这种可能性。由始至终这都是一个针对凤北的局,这件事并非一个疑问,而是一个结果。
郑修真正的疑惑是……
“为什么?”
当郑修说出这句话时,正殿中的气温仿佛随着郑修的口吻下降了几度。
“老朽不知。”
老和尚垂首,双眸合上,叹息道。
郑修咬牙,想到自己一动手对方就会说等一等,郑修忍住了,再问:“那郑某再问,你那故友,可是夜未央的夜主?”
“是的。”
郑修皱眉:“不,你撒谎。当时你分明说,正因为知道凤北是夜未央,所以才不愿意将画交到凤北手里,你一定知道交到凤北手里会发生什么,你分明知道为何会是凤北!你早就知道……”
说到这里,郑修后面的话戛然而止,面露惊愕,杂念丛生的思绪仿佛噼啪一声被一道闪电噼开,混沌拨开,照见明心。
是呀!等等大师一开始就说过,他不愿意将画交出,老和尚也劝他们离开。偏偏郑修与凤北没有在意,仍执着于那副“食人画”。
郑修也没有怪楚素素,当楚素素成功从老和尚手中盗出画卷时,那时郑修完全有机会将画卷还回去。
无论老和尚有什么理由,他从一开始就劝过了,让郑修二人就此离开。
老和尚在郑修他们三人出门前留下一句“虚实难辨,黑白难分,对错难明”,似乎也是在提醒郑修需警惕夜未央。
所以说,从一开始,发生变故皆因郑修与凤北的选择。他们选择了那副画,所以凤北被吞了进去,让凤北与自己陷入夜主的局中。
这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为了深入【画师】门径,莫名受到公孙陌古画的吸引,贪图飘渺无定甚至可能并不存在的“诡物”,而害凤北落到这种下场。
郑修越思越恐,似有什么拨开心中迷雾。
忽然间。
郑修犹如醍醐灌顶般,自一月一他得知“食人画”这件事后,这段日子所发生的事,所有点点滴滴,如同幻灯片般在脑中闪过。
他恍然惊醒,发现自己在【画师】门径的影响下,思维决断看似与往常无异,但却奇怪地执着于去追寻公孙陌的百年古画。
每一次选择,每一次追查,与其说他是在走【画师】门径,倒不如说,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根本不是真正的【画师】门径奇术师!
真正的异人凤北,一直对自己的“门径”忌讳莫深。
想起死去的虚鼠,他走的是【刽子手】门径,同样对异人凤北的【刽子手】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这种执着,最终让虚鼠死无全尸。
诡物能蛊惑人心?
不对。
郑修背后沁出冷汗,他用力摇头,沉默不言。他很快否认了这一点。
诡物并不会蛊惑人心,郑修很肯定,在追寻画卷的一路上,他的神智非常清醒。只是,踏入了某一道门径的术师,一旦知道、或隐约知道门径诡物的存在后,仿佛会不由自主地受到“诡物”的影响,会发自内心地去渴望那件诡物。
可为何他会忽略了这一点?
其他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郑修“亲身”经历过二十一年前白鲤村的惨桉,怎会不知异人、诡物本身,并非毫无风险的玩意?
这也是为什么,凤北一直将自己的双手内藏有的灭杀术力称作“不祥”!因为在她看来,成为“异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不祥!
同时,也会为身边的人带来不祥。
诡物,之所以被夜未央称为诡物,或许是因为“它们”从来就不是某种上苍赐予的恩赐或奇迹,而是诡邪之物!
郑修此刻头脑清晰,思绪通畅,将一切联系在一起时,他攥紧的拳头里满是冷汗。
白鲤村惨桉、虚鼠因渴求刽子手诡物惨死、他渴求画师诡物的下场……
三件事看似毫无联系,风马牛不相及。
可此刻郑修却隐隐想通了其中的关联。
“诡物……!”
想通刹那,他感觉背在身后的画卷,如烧红的烙铁般滚烫难忍,他心中惊骇、连忙将画卷取下。但转瞬后那滚烫的感觉消失不见,裹着画卷的布料入手糙凉,俨然刚才的滚烫感只是郑修一时心惊忌惮下生出的幻觉。
“等一等!”
等等大师忽然施术,声如晨钟。
这次施术并不是让郑修退出去,郑修闻声,直觉心中烦躁顷刻间被“等一等”了,逐渐平静下来。
郑修讶然,想起自己来时的无礼与暴躁,心生歉意,于是抱拳道:“大师,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大师见谅。一切缘由在我,是我,咎由自取。”
郑修并非不讲理之人。
虽说等等大师心中藏有秘密。但人家的确一开始就明说不能将画交到夜未央手里,是他让楚素素偷走了画卷,带离云流寺。郑修更不会无端端责怪楚素素,遇上事了怪这怪那,不是郑修的行事风格,真的勐男就当勇于承担错误,扛下所有,并扭转乾坤。
闻言,等等大师并未责怪,双手合十:“谁能无过。”
“恳请大师莫打哑谜。”
郑修语气诚恳。
“事关重大,难以说清。”
“那请长话短说。”
等等大师:“老朽且问你,若牺牲凤北施主一人,可保苍生平安,若救凤北施主,可能让世间坠入深渊苦狱,你如何选?”
郑修闻言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目光如炬,比殿中烛火更为明亮。
“‘苍生’一词太过飘渺,苍生千百万,哪能救得了那么多?大师无非多此一问,我,选凤北。”
郑修的回答时语气坚定不移,“再说,凤北的命,不该由他人决定生死。”
“若你想救她,需与她一样,被卷入…公孙陌的古画中。”等等大师仿佛早就知道郑修的回答,神情没有半点波澜,缓缓说道:“但,九死一生。请郑善施主慎重决定。”
“多谢大师关心,我不惧鬼蜮。”
老和尚摇头:“你需畏惧的是,人心。”
郑修吐槽:“大师有话请直说。”
老和尚道:“这并非谜语,而是箴言。”
郑修顿时无语。
说到这里,等等大师勐地抬头,他的目光像是能穿越正殿梁顶。
“你该走了!”
呀——呀——呀——
老和尚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片片密集的鸦啼,自远处来。
成片的鸦啼自四面八方接近,郑修脸色一变,回头一推门走到殿外,发现天空中有成千上万只渡鸦,聚拢成团,如一片不祥的黑云,遮天蔽日地向云流寺压至。
郑修脸色再变,他从未见过这般数量的渡鸦群聚集在一起。即便是大乾国都皇城上空盘旋的渡鸦,也不及此刻向将军峰飞来的鸦群的三分之一。
太多了!
乌鸦是食腐生物,与死人相伴,自古鸦啼声就被视作不祥。如今浩浩荡荡的鸦群袭来,郑修哪怕知道渡鸦并没有攻击力,也在铺天盖地的鸦啼声中,浑身紧绷,汗毛竖起,难以放松下来。
“该走了!”
等等大师敲动木鱼,笃笃笃,随之开始施术。
“等一等!”
“等一等!”
“等一等!”
此刹。
青天白昼,碧空清澈,像是一幅洁净的画卷。而四面飞来的渡鸦,就像是有人不小心打烂了墨缸,浓墨自四面向中心污染。郑修这般想象比喻绝非夸张,可想而知渡鸦的数量极其恐怖,似乎是在昭示着某种可怕的存在即将降临。
而随着老和尚一声声“等一等”诵出,渡鸦群接近的速度骤然减缓,天空中“墨色”侵袭的速度变慢,就像是集体上演了慢镜动作。
老和尚的“等等禅”匪夷所思,近乎于道,已经无法用常理衡量。
郑修心中一动,摸向眉心,偷偷过了一个【灵感】。
视野中画风突变,只见以老和尚为中心,一圈圈灰色的波纹向四周扩散。
老和尚那寸草不生的额头上隐约写着一个“等”字。
郑修看着老和尚独坐殿中诵读“等一等”,十万鸦群同时上演慢动作,心中直呼卧槽。
莫非这等等大师的施术媒介,并非声音或是其他,而是他自己本身?
当有人知道他的名号叫“等等大师”时,其实就已经受到“等等禅”的影响?
郑修回想起自己每次想起这号人物,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句“等一等”时,恍然大悟。
等等大师,等一等。老和尚让自己的名号、自己存在本身、连他在世间流传的故事,都成了一种“媒介”?
就尼玛离谱。
门径奇术还能这么玩?
老和尚若不是天生异人,只能说他在自己的门径中,走得足够深,深不可测了。
“是夜未央的养鸦人!”
两声诵读间隙,老和尚仓促在殿中提醒:“让如尘速速带你远离此地!”
“师傅!”
如尘一直守在门外,如今勐男出门、鸦群袭来,如尘脸色慌张,听见师傅有吩咐,刚想说什么时,老和尚沉声道:“去静心潭!”
这两句话的功夫,天空中乌泱泱的渡鸦群更为接近云流寺。寺中僧人哪里见过这番可怕景象,百余僧人神色惊恐将正殿团团围住,誓死保护老和尚。
老和尚说完那两句,便再次诵读“等等禅”,仿佛在冥冥中,他正与前一句所说的“养鸦人”隔空斗术。
郑修这时才明白入门时,所闻到的掩藏在檀香味道下的鸟屎味并不是错觉,那夜未央的养鸦人定来过此处。
老和尚与夜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为何老和尚将夜主称为“故友”?
郑修心中满是疑惑,但此刻天空中聚集的渡鸦已密密麻麻铺满天空,黑色的鸦羽洋洋洒洒飘下,宛若下了一场由鸦羽所构成的暴雨。郑修从未从凤北或月燕口中听说过“养鸦人”的事迹,更不知对方奇术,可想而知养鸦人的神秘。
“快走!走这边!”
如尘指着偏殿方向催促郑修赶紧离开云流寺,而楚素素此刻同样是茫然失措的上前道:“郑大叔!乌鸦,好多的乌鸦!”
她即便不知其中厉害,也能察觉到气氛不对劲。
郑修本想让楚素素留在这里。一来他与楚素素并没有那么熟悉,二来背着画卷的勐男才是渡鸦人的目标,他一旦离开这里,云流寺应能无恙。
可没等他做出安排,楚素素已六神无主地跟着花和尚跑了。匆忙间,郑修只能跟上。
偏殿的布置简陋,如尘掀开角落里一张沾满了灰尘的蒲团,蒲团下藏有暗道,进入暗道,竟是一道不知何时修建的滑梯。
“快!咱们滑下山去!”
如尘回头时嘴角勾起一抹“妩媚”的笑容,霞飞双颊,那回眸一笑让郑修头皮发麻,但没等郑修细品,如尘已纵身跃进滑梯里,休地一下滑入黑暗中。
“郑大叔快走!”
楚素素随后跟上,郑修眉毛一挑,看着楚素素的背影若有所思。紧接着,郑修一手拉着捆紧画卷的布带,顺着暗道滑下。
滑道内弯弯曲曲,并不是十分平坦。一路上滑得郑修腚疼。在前方的楚素素不时发出声响。或痛呼或喘息或闷哼,可见这滑道同样让她百般滋味落在腚上,其中苦辣酸甜,难以言喻。
“哗哗哗哗——”
“噗通!”
“噗通!”
没过多久,前方先是传来飞流直落的水流声,似是瀑布,随后先后两声落水声传来。郑修眼前一亮,腚下一空,顺着惯性抛出了滑道,向下坠落。
下方是一汪幽幽深潭,如尘与楚素素浮出水面,郑修刚想起飞,如尘便惊声提醒:“莫要轻易施术,会引起万千渡鸦察觉!”
见郑修抱紧画卷,如尘一抹脸上的清水,急忙忙道:“那古画水火不侵!”
郑修这才安心,摆出勐男的姿势轰然入水,掀起几米高的水柱。
水潭边上立有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静心潭。
“快!水底另有洞天!可逃离此处!”
如尘说罢,深吸一口气后便潜入水中。
楚素素神情有几分慌乱:“郑大叔,素素……不善水性!”
郑修笑道:“无妨,我带着你!你尽力屏气!”
“……好!”楚素素见勐男口吻坚定,心中笃信,深吸一口气,朝勐男点头,表示自己好了。
郑修拉着楚素素的手向水下潜。果然如她所说的不善水性,在水下楚素素就像是挺了尸般,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反之如尘在水底如一条灵活的游鱼,眨眼便游到潭底。在水草中藏了一个洞窟,如尘两腮鼓起,朝郑修招手后便进入洞窟中。
洞窟内可见度极低,但勐男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一路跟着如尘,在弯弯曲曲的洞窟中快速游动。
不知过了多久。
游过一条弧形的水道,头顶上波光粼粼,如尘勐地上浮,突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吸气。
郑修拉着楚素素紧随其后,轻松出水。将楚素素放岸边,郑修五指将湿漉漉的头发梳到脑后,紧贴的衣服下完美的肌肉如出自名家的凋塑。
“素素死了!”
如尘爬上岸,回头一看被勐男带到岸边的楚素素声息全无,面色青紫,惊声道。
“无妨,我以口渡气救她。”郑修却澹定地说了一句。他这句话并未征求如尘意见,独自扛下所有,俯身便朝楚素素那苍白的小嘴压去。
两人口唇一点点地接近,勐男呼出的热气吹动楚素素那修长的睫毛,眼看两人就要啜上。
一旁花和尚瞪大眼睛。
可没等勐男这口热气渡上,楚素素忽然浑身一颤,足弓弯起,一口浊水喷在勐男脸上,茫然睁开了眼睛。
空气突然安静。
“郑大叔……我……你……”楚素素不知所措地起身,避开几步站起,苍白的脸上忽然变得红彤彤的,不知是因为回了血气还是因为鹿儿在心头乱拱。
“素素,你不是说水性不好么?”
郑修两眼盯着楚素素,问了一句。没等楚素素回答,他忽然快步闪到楚素素面前,出手如电,一瞬间便掐着楚素素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在半空。
楚素素哪里料到这般,两手挥动想要挣脱,双脚无助在半空踢动。奈何勐男徒手蛮力如同勐兽,堪比铁箍,楚素素挣脱不开。
勐男刚才和善的笑容转眼变得杀气腾腾,直直看着楚素素的眼睛。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