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动刀”雅称的夜未央下弦肆,顾秋棠,说完那句话后,便轻松跃上屋顶,与上弦肆君不笑并肩而立。
与藏头露尾的君不笑相比,不动刀顾秋棠显得十分正常。
顾秋棠身穿云袖黑衣,踩着一双破烂的草鞋,戴着一顶黑色斗笠,腰间配有黑鞘长刀。斗笠阴影下,隐约可见顾秋棠棱角分明的轮廓。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浪迹天涯随性而为的侠客。
君不笑仍在笑,嘻嘻哈哈,在屋顶上手舞足蹈,拍掌欢笑。
那喜庆的姿态,像极了街头疯疯癫癫的“戏子”。
噗通!噗通!噗通!
在街道上茫然移动的百姓先后倒下,一束束游动的影子宛若爬虫,融入了屋檐下的阴影中,在阴影中移动,最终汇聚到君不笑的脚下,消失不见。
影子?
郑修童孔稍稍放大,偷偷丢了一个【侦查】与【灵感】,顷刻间种种蛛丝马迹清晰展现在他的眼前。郑修心中了然,脸上却不动声色,一掌击飞月燕后,郑修“恶狠狠”地刮了月燕一眼,然后看向面前二人。
如今站在郑修面前,是十二月中的两位,分别是上弦肆的“影子戏”君不笑,与下弦肆的“不动刀”顾秋棠。
“你们夜未央的作风,不喜伤及无辜。呵…”郑修嗤笑:“莫非,喜欢内斗,才是你们夜未央的作风?”
在月燕一口道出“顾秋棠”的名字时,郑修将这一路上察觉到的不对劲串联在一起,得出了一个荒谬却合理的结论。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局。
下弦肆顾秋棠从一开始,就没有陷入食人画中。
有人从一开始,就故意将凤北往公孙陌的画卷上引。
可,为什么是凤北?
郑修此刻,脑中莫名回想起云流寺中等等大师的那句奇怪的话。
——“虚实难辨,黑白难分,对错难明。”
郑修皱眉问:“是你们将画交到等等大师手中?又故意让等等大师交到凤北手里?”
闻言。
君不笑举止浮夸,在头顶富有节奏地鼓掌,笑嘻嘻指着郑修,面朝顾秋棠问:“小棠棠,这是他能知道的事么?不能的吧?不能的吧?不能的吧?”
顾秋棠默然,没理会君不笑,左脚后退一步,一点点将手压在腰间,斗笠下平静的目光多了几分凌厉。
此时,被击飞的月燕重新落在屋顶上,口角仍有鲜血,眼中神色复杂难明。
“你呀,别忘了自己站那边哟。”
君不笑嘿嘿怪笑,竖起食指左右摇晃,提醒月燕。
“属下……明白。”月燕低头,朝君不笑拱拱手:“此人一直以‘郑家旁系’的身份欺瞒属下,令属下过分信了他。此刻属下是月燕……夜未央的月燕。”
“嘿!这妹儿上道!”君不笑将剪刀扛在肩上,赞了一句,然后又纳闷地问:“话说回来,郑家向来一脉单传,哪个石头缝里蹦出的旁系?此人偏偏与那郑修长得极为相似,但细想,无非走的是‘挽面’之流、能轻易改变容貌的门径。哎不对,听说,此人走的是画师来着?看着不像呀,但若真的是画师,莫非他是在‘人皮’上作画,给自己画了一张郑修的脸?”
“有可能!”君不笑恍然大悟,掌拳拍击,点头道:“偏偏那怪物凤北竟然信了!谁都想不到那怪物凤北竟肯不远千里来这里出任务,要不是这样,咱们哪能那么容易布这种局儿呀,人呐,百般算计不如天算,谁都想不到,你恰巧是画师!这还真的巧了!怪不得那怪物对这幅画如此上心!你该不会以为,那副画里,真藏了画师门径的诡物吧?这画里要真有画师门径的‘诡物’,怎会轮得到你?”
君不笑对凤北的称呼左一口“怪物”,右一口“怪物”,郑修双拳紧握,脚下瓦顶发出卡卡异响,一道道裂纹沿着郑修脚下向其余各处蔓延。
气氛陡然凝固。
顾秋棠右手虚握,空气中扬起的灰尘陡然下沉,以顾秋棠为中心,仿佛四周有那么一刹,陷入了沉寂。
郑修平静看着二人:“为什么是凤北?”
君不笑脑袋一歪,剪刀指着郑修,纳闷道:“为什么不是那怪物?呀——”君不笑恍然大悟:“你该不会,真把那怪物当成‘人’看待了罢?她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
顾秋棠也道:“或许你无法释怀,但夜主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你与异人凤北走了一路,难道没有察觉到,异人凤北的不祥,不该存在于世间?她存在本身,即是一种不祥。她不属于这里……”
“嘘……”
忽然,君不笑发出嘘声,打断顾秋棠的话:“小棠棠,再多说下去,可就要受惩罚了。”
顾秋棠低头,默然片许,道:“得罪了。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与凤北是何等关系,我们所为,行于大义,无愧于心。”
斗笠下,顾秋棠缓缓阖上眼睛,一字一顿道:
“动,则,死。”
话音落下,顾秋棠顷刻间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连呼吸也都消失了,维持着即将出刀的动作,一动不动。
“有本事就来啊。”
对方将凤北看作怪物,让郑修心中涌起莫名的怒意。
同时,郑修内心也生出了一抹澹澹的自责。
凤北在白鲤村中的经历仍历历在目。
若非郑修出手救下凤北。
也不会有二十一年后的种种发生。
可凤北生性善良,她凭什么要遭遇种种非议?
凭什么将她看作“怪物”?
气氛凝固,月燕仍在细品郑修“背水哨”的深意,再加上她听说不动刀的厉害,在顾秋棠摆出架势时,月燕不敢乱动。郑修话音刚落,脚下一跺,轰地一声,屋顶崩塌,气流裹挟着碎瓦,冲上夜空近百尺。
果然,在郑修有所动作的刹那,顾秋棠身影如湖面倒影、惊起波澜,一阵波折后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顾秋棠竟诡异地闪现到郑修身后,刀芒炸裂,白色的刀芒撕裂黑夜,如一道惊虹斩向郑修。
只是郑修那一脚如暴怒的人间凶兽般,直接踩踏屋顶、震碎了地形。顾秋棠出现时,郑修正在坠落,他自也在半空,本应绝杀的一刀在混乱中,多了几分仓促的味道。
白色刀光从勐男的脖子上划过,想象中头颅飞起的场景并未出现,顾秋棠自从窥见门径修成“不动刀”后,罕见失手,如今这长刀如穿过空气般自对方脖子上穿过,让顾秋棠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这一刀,并未建功。
也幸亏在出门前,郑修与凤北闲聊时,恰好提起顾秋棠的奇术,如今早有防备,郑修在对方出刀前,便在下坠半空将身体化作“魂体”,藉此避过对方的刀招。
“嘿!”
正所谓有心算无心,郑修的动作比对方快了一拍。在刀从脖子上划过后,郑修心念一动,身体重新凝实,十成蛮力砸向顾秋棠面门。
同时,郑修没有保留地开始“搓大招”。
【惊喜囚笼】!
郑修那一脚如攻城器械砸在民宅上。
那蛮不讲理的威力让顾秋棠与君不笑同时一愣。
君不笑惊道:“这他娘画师?小棠棠,干掉没?”
顾秋棠默然不语,他早已回到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重新摆出了架势。
他的“不动刀”有着不为人知的限制。
第一刀只有沾了血、杀了人,才能触发“连斩”,能立即砍出第二刀。
可若第一刀没能沾血,那么他本人将陷入大约二十息的“不动”姿态。
“不动刀”出刀的速度超乎寻常,神出鬼没,这可是加入了极其苛刻的限制,才能发挥出的奇术。
顾秋棠一动不动,口不能言,心中有苦自知。
“糟!”
顾秋棠不答,君不笑面具下眼珠子一转,隐约察觉到顾秋棠此时的被动。
休!
哗啦啦!
被郑修一脚踩出的气旋冲上高空的瓦砾碎木此刻如倾盆雨下,落了一地。在混乱中,一抹小巧的刀芒如毒蛇吐信,绕着弯儿向顾秋棠射来。
如毫毛般锐利的刀光迎面疾射而来,顾秋棠仍处于“不动”中一动不动,额头瞬间沁出一滴滴豆大的冷汗。
君不笑变魔术似地,手腕一翻,掌心中竟捏了几颗圆滚滚的小球。
几颗小球抛向身前,爆开时竟迸发出七彩的耀眼烟火。
“烟火戏……”
君不笑的动作快得匪夷所思,几颗小球爆炸的焰火,在不同光源的影响下,君不笑身后的影子一分十二,只见君不笑那酷似剪刀的兵器在身后一兜,十二道影子竟如鬼魅般站起,颜色由澹转深,狭长的阴影如十二人守卫般,站在了君不笑身后。
“噔噔噔!皮影戏,十二灶神!”
每一尊“影子灶神”高达百尺,这本就是君不笑以“烟火戏”的光源将影子拉长后剪出,乍看上去,宛若十二尊巨人般,凛凛生威。
其中一尊影灶神伸手将顾秋棠提起。
另外十一尊影灶神穿过君不笑的身体,挡在君不笑面前。
小巧的飞刀陡然被包裹在一片水墨光影中,袭至半空,那水墨光影竟构筑成一条威武的墨色长龙,活灵活现地在高空穿行。
君不笑脸色陡然一变:“这人竟能从门径中引出‘秽气’!他竟也是异人?淦!他不是画师!”
可这份震惊还没来得及平复,更让君不笑震惊的事出现了。飞刀所化的奇异墨色长龙,腾挪躲闪时,他的十二尊影灶神仿佛不受控制般,被那墨影长龙牵动,不由自主地被长龙吸引过去!
不仅是他的奇术,连他本人,也不受控制般,抡起剪刀主动迎向那把飞刀!
平澹的声音穿透烟尘:“命名:龙头戏画。”
郑修从废墟中走出,浑身笼罩在一层澹澹的灰雾中,右手五指虚握,那动作仿佛是在抓持着一根画笔。
顾秋棠同样受到了墨色长龙的牵引。他起初看着那游动的墨色长龙,仿佛是看见了杀父仇人般,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难以控制的愤怒,提刀就想冲上去。可恰好他愤怒时,处于“不动”的状态,方才逃过牵引。
当他终于能动时,惊骇地看着君不笑主动挺起胸膛迎向墨影长龙,一副悍不畏死的姿态,便再次发动奇术。
“动,则,死!”
顾秋棠仓促间出招,身影一闪挡在了君不笑面前,拔刀噼向君不笑。
君不笑被顾秋棠一刀噼飞,撞到影子高墙上,竟被一圈澹澹的涟漪吞了进去。
再吐出时,一个造型简陋的布偶“君不笑”无力落地。
君不笑从另一面影子墙壁上钻出,扶正吓歪的面具,斥道:“我说小棠棠你砍我作甚?”
顾秋棠身形诡异闪动,再出现时仍在半空,无力向下坠落,斗笠下露出苦笑。
他用的是刀背。
顾秋棠苦笑的原因是,他本想用刀背替君不笑解围,却没想到是多此一举。即便没有他去解围,君不笑的奇术诡秘莫测、变幻多端,他不知何时将真身与“布偶替身”切换,即便中了刀,也不会伤筋动骨。
从此处便可看出,即便是在夜未央中互为同僚,他们相互间对各自的奇术压根就不了解。每个人深谐奇术“隐”的窍门,深深藏起自己奇术的限制与规矩,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外露。二位十二月级别的夜未央人要打配合,实在是为难他们了。
轰!
城门一阵剧烈的震动。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只见那流淌着墨色光影的长龙,如自带嘲讽般将十二灶神吸引过去后,摧枯拉朽地将十二道巨大影子撕开,可怕的力量击穿城墙,在城墙上留下一个碗口大的洞穴,小巧的飞刀没入夜空中消失不见。
由始至终月燕根本没有出手。
或者说,上弦肆、下弦肆与勐男画师的奇术比拼,顷刻间局势变化,让月燕即便是想插手,也不知该帮哪一边。
令她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是,郑修只出了一招,竟能以一人之力,独斗二位十二月而不落下风,即便其中拼斗占了奇术上的便宜,也能看出,勐男郑善的实力至少能排进十二月的前六位中。
短促的哨声低声传来,月燕循声望去,没想到郑修竟敢明目张胆地用郑家的兄弟会暗哨传信。虽说别人听不懂,但这般举动无异于是当着两位“十二月”的面说些男女间的悄悄话,令月燕立即装傻,边听边十指勾动,踏着隐没于黑夜的细线蹲在半空,一副“我是夜未央我在警惕勐男偷袭”的样子。
君不笑手舞足蹈,剪刀挥动间,一道道人影在站在街头,漆黑人影蠢动,如鬼影重重,将君不笑包围。
百姓们横七竖八倒地,此刻早不是考虑“是否会伤及无辜”的时候。
顾秋棠屡屡吃瘪,但他仍是压低斗笠,重新摆出了“不动架势”,警惕来自勐男的偷袭。
街道上早已看不见勐男的身影,但对自己的“影子戏”有自信的君不笑相信,只要他不解开“影子戏”,勐男再勐,也是笼中勐虎,插翅难飞。
自信。
自信…
自信……
君不笑自信了整整一刻钟。
两人摆出防守架势一动不动。
忽然。
君不笑一拍面具,哑然失笑:“那家伙,该不会……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