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当中,卢植的脸色很不自然。
吕布神色却很自然。
非但自然,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向卢植行礼道:“卢尚书,请受在下一礼。”
卢植都懵了。
来偏殿之前,他想过两种可能:一种,是吕布用武力胁迫自己。自己虽然可能打不过,但死也要溅他一身血!
另一种,是不待吕布出手,自己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没错,他想到的是两种死法,并不是吕布如何用两种方法对付自己。
在卢植看来,吕布这等边塞武人,向来粗野无礼、嗜杀成性。
尤其这家伙刚入雒阳,便忘恩负义杀了丁原,又助董卓为虐。简直就是人渣中的败类,混蛋中的战斗鸡,臭名昭着。
然而,对方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卢植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最可怕的是,他乃海内大儒,一向很讲礼的。脑子发懵后,下意识地便回了一礼:“吕都尉客气了,老夫......”
话刚说一半儿,他就想抽自己的手:怎么就管不住这手,怎么就管不住这手呢,给他那等人作什么揖、还什么礼?
好在,他也看出来了,吕布似乎要对自己以理服人。
呵,老夫也懒得同你辩论,随后就单手比耶成为你爹,双手合十成为你爷,理你一句话都算我输!
吕布似乎已从他抗拒的面部表情,猜出了心中所想,当即又来一句:“卢尚书难道不想知道,在下为何要拜这一礼?”
卢植嘴角开始抽抽儿:他当然想知道。
可刚才都做好策略了,这么快就要反悔?
好在吕布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解释道:“在下敬重卢尚书,非因卢尚书乃海内大儒,学术等身。也非因卢尚书文韬武略,克定黄巾,重续汉室基业。”
“嗯?......”卢植此时已心里面不想,身体却很诚实:“那是因为什么?”
“乃因尚书一心为汉室,忠正刚直,可谓士人典范。”
说着,吕布便已负手而立,道:“蛾贼猖乱之时,卢尚书刚而上谏,亲冒失石前去平叛。哪怕被阉宦诬告,亦此心不悔。”
“前些时日宫中大乱,又是尚书持戟在复道上大喝,奋勇保卫太后天子。”
“今日明知反对司空,便会刀斧加身。可在满堂噤若寒蝉这下,唯有尚书挺身而出,实乃铁骨铮铮的名臣风范!”
卢植闻言,面色......当即恍然愤怒起来,冷哼一声:“想不到......汝一边塞武夫,竟如此巧言能辩,老夫当真小瞧了汝!”
“可汝以为只是一两句恭维话,便能让老夫改弦易辙,同意那董贼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乎!”
“哼,白日做梦!”
此时若是历史上的吕布,被卢植如此直接打脸,一定会掀桌子土拨鼠叫了。
升级Pro Max版吕布闻言,却神色一惊,愕然道:“在下以为尚书乃忠臣也,怎会说出如此无父无君悖逆之言!”
卢植当时气得就想跳起来,心中忍不住吐槽:老夫无父无君?......你自己换几个爹了,心里没点数儿?
可吕布只是一伸手,就将卢植又摁了回去,道:“尚书宦海沉浮数年,总该看得出此番废立天子,不是司空本意吧?”
“老夫!......”卢植又想跳起来。可一听吕布这话,面色不由有些迟疑:“汝这话是何意思?”
自灵帝殡天后,朝中形势暗潮汹涌,最终招致前几日的宫廷惊天动乱。卢植早就察觉出其中有阴谋在酝酿作祟,却怎么也理不出那条若隐若现的暗线。
吕布的反应则更有趣,愈加诧异地道:“尚书真不会,连前几日宫中动乱的幕后黑手还不知吧?”
卢植这下面色凝重起来,也有些恼怒:“老夫......只觉事情太过波谲云诡,思来想去却也没个头绪。”
“哪还要什么头绪!”吕布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道:“世上最简单的道理,一件事后谁最终获益,谁就最有动机。”
“如今朝中宦官死绝,故大将军这个辅政的外戚也葬命其中。”
“同时,何太后又因在铲除宦官一事上犹豫不决,致使宫闱动乱,数千无辜之人惨死,政治声望大跌。”
说着,吕布已同卢植面对面跽坐一块儿,继续道:“汉家故事,天子未到亲政年纪,要么太后临朝,要么外戚专政,要么辅弼大臣摄政。”
“眼下故大将军身死,何太后声望大跌。尚书想想,朝中还有何人有声望、有资格,可名正言顺地独揽大权?”
“谁获益最多,谁就最有动机?”经这么一提醒,卢植难以置信地道:“吕都尉是说,这背后的一切都是?.......”
吕布没有回答,只是努力保持着一副凝肃郑重的表情。
然后,在卢植一脸震惊的后知后觉的表情下,缓缓地点了点头:“卢尚书此时,总该猜出是谁要废立天子了吧?”
“老,老夫......”卢植还未消化完刚才的惊天大瓜,整个人还有些懵,哪里又能跳跃到这话题上?
吕布就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神色遗憾。
一时间,卢植非但没有生气,心中反而升起一抹自己已经老了、不中用了,要被长江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凄惶感。
“吕都尉莫要戏耍老夫,快说呀......”卢植急不可耐,甚至还主动抓住吕布的手:“你倒是快说啊!”
吕布当即尴尬地抽回手,表情古怪: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咋还突然撒起娇呢?
“卢尚书,在下已将话说得很明白了......”
吕布表情无奈,道:“废立天子最终谁获益最多,谁就是幕后黑手。尚书仔细想想,现在还有什么,阻碍某些人独揽朝政?”
“还,还是那袁隗?......”
在吕布的帮助下想通此节后,之前在朝堂上一系列诡异的举动,便立刻清晰地连成一条线,让卢植豁然开朗。
“如今天子已十四岁,明年或后年元服后便可亲政。且即便是这一两年,发布诏令的权力也仍在何太后手中,自然不遂袁隗的意。”
“且何太后一向宠信宦官,而袁家人则在故大将军死后,将宦官们斩尽杀绝,恐为何太后所不容。只有废掉天子和太后,他们才会心安。”
听到这里,吕布先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浅了,卢尚书还是肤浅了......”
“最重要的一条,乃天子、何太后与故大将军毕竟是一家人,袁家人却鼓动故大将军尽诛宦官,结果致使故大将军身亡,他们难辞其咎。”
“这等血亲生死深仇,天子和何太后无论如何也会秋后算账的。只有釜底抽薪废掉天子和何太后,他们才会甘休。”
“唔......”卢植深深点头。
此时再跟吕布说话,已自然而然是探讨的语气了:“如此说来,董公身为袁氏故吏,只是台前的一具傀儡?”
可说到这里,他又再度疑惑,道:“可正因如此,难道我等才不该竭力阻止董公废立天子,制止他们阴谋得逞么?”
“尚书大人错矣!”吕布再度一副痛心疾首模样,拍着胸脯道:“如今袁氏族长袁隗为当朝太傅,辅政大臣。”
“袁家后辈如袁绍、袁术等人,更掌控城中兵权。天子和太后若仍身居大位,袁氏为求自保,必然会做出丧心病狂之事!”
说着,他扭头看向宫外被烧得焦黑的墙面,道:“卢尚书莫要忘了,这等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祸事,他们已干过了一次!”
“那,那董公的意思?......”
“先让天子和太后从位子上下来,麻痹袁氏之人的不臣之心。且如今义父手中已有一些兵权,可保得天子和太后性命无忧。”
吕布一脸凝肃,煞有介事地言道:“待掌控城中绝大部分兵权后,义父便有了同袁氏叫板的资格,届时再随机应变也未尝不可。”
这次,他主动拉住了卢植的手,动情道:“莫非,卢尚书非要天子和太后死于葬身之地,雒阳城中再来一场大乱才甘心?”
“竟是如此?......”
卢植当即满面羞惭,当即对着吕布深深一拜:“若非都尉一番指点,老夫非但要错怪了董公,更要成汉室罪人矣!”
吕布见状微微含笑,还不由摸了摸帅脸:嗯,终是我这位金莲长得俏,才让卢大郎含泪喝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