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先君成王与秦结为婚姻,两邦若壹,戮力同心,并袗以齐盟。曰:叶万子孙,母相为不利。”
“秦楚之姻至今已有二十一世,臣虽有不德,使上国加兵于荆。但若秦王能顾前好,不泯楚之社稷,效卫国旧事,能让臣得一小邑奉祀祖宗血食,则可续秦楚之好,亦能显秦王仁德之心,怀楚人之意,还请将军告知于秦王……”
楚王负刍肉袒面缚,跪在王翦马车前,三次稽首后,絮絮叨叨的向王翦祈求着。
虽说是无条件投降,但楚王负刍心里同样想有一个好下场啊。
如果秦国能像对待卫国一样,保留楚国血食社稷,让他做一个小小乡邑的统治者,那可就再好不过。
在楚王负刍满怀希冀的眼神中,王翦没有回答,反而转头对赵佗笑问:“楚君之语,尔小子以为何?”
赵佗神色平静道:“楚君之语,当前往咸阳,亲自向大王述说。”
“然也!”
王翦颔首,对楚王负刍冷声道:“吾王翦,只知灭国,安知存国?楚君之愿,还请自向大王陈述吧。”
楚王负刍全身颤抖,王翦此话让他感受到了无尽的屈辱。
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韩王安、赵王迁、魏王假曾经的心情。
昔日六国之君王,今日秦国之臣妾矣。
楚王负刍抬头,目光盯着战车上,那居于王翦身后的秦国将军。
刚刚就是此人一语否决了他的请求。
赵佗。
这就是那个从去年开始,便让他日夜难以安眠的人啊。
终于见面了。
真年轻,比他负刍的儿子还要小,但已经创下这般辉煌的功绩,以负刍的眼光来看,假以时日,此人当不弱于王翦。
“不谷虽然败了,但也给你赵佗树立了仇敌,他日定要见你如何被秦人排斥挤兑,让你前程尽毁,以快不谷之心。”
楚王负刍心中喃喃,想到此处心情又变好了不少。
他之所以针对赵佗,除了有泄愤之意外。更多的还是要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面临亡国之际,即将沦为敌国阶下之囚,楚王负刍的心里是充满绝望与忐忑的。
这时候他只要想到自己暗中施展的阴谋,能让可恶的赵佗付出代价,就能感觉到一丝快意,连眼前的屈辱都能忍受下去了。
一个目标,能让他渡过眼前的绝望时刻。
战车上,赵佗也感受到了楚王异样的目光,身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楚王负刍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意赖他,赵佗自是有所察觉。他虽然不知楚王心中具体盘算,但早有警惕之心。
故而之前楚王遣使献越王之剑,他不仅不接受,并警告麾下各将严守节操,绝不可被楚人所污。
好在王翦已经来了,在眼前境况下,楚王负刍如何想法,已经无所谓了。
秦国灭楚已成定局,区区一个阶下之囚,亡国之虏,又能奈他如何?
赵佗的视线从负刍的身上扫过,这个满脸苍白的中年男人没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到后方那些被押解出来的楚国宗室贵族,无数脸色惊惶的嫔妃佳丽,以及马车拉着的众多宝物上。
楚国八百年,虽几番迁都,但国家府库之中奇物珍品,祭器重宝不知有多少。
如今,全都将成为秦国之物。
八百年岁月,荆楚四十二代君王的奋斗开拓,如今尽为秦人所有。
眼见又一万乘大国亡于眼前,赵佗心胸自是激荡,脑海里浮出一句来自后世的感慨。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
赵佗站在车上,看着那些公子王孙,公卿贵族跟着楚王负刍一起,在秦军的押解下,迈动脚步,向东北而行。
他们一步哭一步泣,走一步叹一声,泪如雨下,哀声遍野。
这些荆楚的亡国君臣,他们将走过淝水,渡过淮河,一步一步前往昔日的楚国陈郢,今日的秦国淮阳。
咸阳已发来诏令,王之车驾将亲临楚地。
秦王政要在那曾经的楚国旧都,接受这些亡国之虏的觐见,享受无上的荣耀。
这时,眼见楚王君臣如同奴仆一般俯首东行,寿春城外参与受降仪式的十万秦军将士个个激动难耐,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楚国已亡!”
紧接着,十万秦军尽数欢呼大叫起来。
“楚国亡矣!”
在那满是激动欢呼声中。
赵佗反倒冷静下来。
“楚国真的亡了吗?”
他转头,看向东方。
那里,淮河之水滚滚东向。
……
“负刍弑君篡位,本不该登君位。吾愿奉公子为王,以承先君王业,继楚国社稷!”
淮水以南,淮阴城外。
楚国令尹项燕跪在地上,当着众多楚人的面,向刚从江东赶来的公子启叩首请求。
项燕的身后,跟随的景同、屈茂等将亦跟着下跪叩首,恭声道:“吾等请公子登位,以承先君王业,继楚国社稷!”
公子启惊愕在原地,他在率兵赶来的路上有过猜测,但猜测归猜测,当他真的看到项燕和诸将跪在地上,请他登上楚国王位的时候,还是感到很震惊。
“令尹和诸位将军快快请起。”
公子启立刻上前搀扶项燕,口中推却道:“启乃庸人,离秦归楚,只为怀归先君故国,并无登位之心。今吾弟负刍乃为楚王,启当以臣礼事之。且当此之时,有秦兵压境,吾等更当同心戮力,共抗秦人才是,安能另立新王,让楚国徒生阋墙之祸啊!”
公子真乃明理之君,比那负刍要好之千百倍。
项燕心中暗叹一声,自从去岁淮阳一见,他就对公子启颇有好感。
其人文雅谦逊,说话彬彬有礼,更是能毅然抛下秦国相位,效命荆楚,这等魄力以及对楚国的忠诚,已是让他十分佩服。
特别是在对比负刍的短视内斗,阴险猜忌后,公子启在项燕心中显得越发英明起来。
当负刍要夺他兵权的时候,项燕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负刍昏庸,已不可扶。
不如另立新君,以振国势。
所以项燕来了,他要在这淮南之地,辅立新王,再与秦人相争。
眼见公子启推却,项燕劝道:“公子所说,自是金玉良言。只是如今负刍昏庸,致使陈郢惨败,淮水以北不复为楚地,尽是秦旗飘扬。”
“秦人据淮北,必从下蔡渡淮,兵临寿春。届时内有庸主,外无良将,寿春孤城一座,安能抵挡王翦兵锋。”
“以吾观之,不过数月之间,必有秦军破城,负刍被擒的消息传来。负刍既亡,吾等当有新王方可聚拢荆楚人心,凭借这淮南、江东之地再与秦人相争啊!”
公子启默然,他知道项燕说的是对的,他在秦国时就对负刍颇有了解,知道这个弟弟是个阴险毒辣之辈。
等他回了楚国,虽然时间不长,但也看的更加清楚。
负刍不仅阴险毒辣,更是一代庸主,其人昏庸短视,毫无远见。
对比他曾辅左过的那位秦王,简直是云泥之别。
有这样的庸主当政,楚国安能长久?
只是他公子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回到楚国,那就只能一条路走下去。
他默默遵从负刍的命令,前往江东,安抚越人蛮夷,做事兢兢业业,只想为楚国的存续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只是……陈郢大战终究是败了啊!
公子启一番思虑后,还是摇头拒绝道:“一切抗秦事宜,启皆听令尹安排,唯有这登位之事,尚需缓和。”
项燕见公子启婉拒,也不气恼。
对方没有提率兵勤王,救援寿春之事,想来也是认同他的观点,寿春必定覆亡。
只是公子认为登位的时候不到。
等到负刍败后,他自会答应项燕的请求。
“既如此,便依公子之命。老夫自当竭尽全力,抵挡秦人,以全楚之社稷!”
项燕拱手称诺,欲迎公子启入城。
见项燕没有继续恳求他登位,公子启面容亦缓和下来,一边随项燕往城中走,一边开口询问:“令尹乃楚之名将,当可估算寿春能在秦军面前撑多少时日。”
项燕皱了皱眉,他在心中略微估算了寿春城的兵力与城防,沉声道:“寿春大城。自春申君奉考烈王之命营建以来,又经过十余年间不停的修缮加固,已成为一座雄城,哪怕是秦军巨砲,亦难以破开墙垣。”
“城中有王之二广两万精兵,又有淮北退守的士卒,围城时还能征召城中青壮守卫,起兵卒数万。哪怕外郭城破,城中尚有宫城可守。如此防御,面对王翦进攻,负刍至少撑两三月是没有问题的。”
公子启闻言,松了口气,微笑道:“能有两三月,甚好。吾等可利用这段时间,在淮南广布防线,同时征召淮南各封君来此,聚拢兵力,再与秦人相争。”
说完,公子启不由侧首西望。
淮水自西而来,滚滚流淌。
那里,是楚都寿春的方向。
若是他那个弟弟,在秦军围城时撑的更久一些,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