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明依旧穿着那身漂亮的楚将甲胃,坐在一辆战车上,远远看去,颇有一种英姿飒爽的威武气概。
但如果走近了看,就会发现屈明的这身甲胃上有着好几个箭眼,不少地方还有着破洞和豁口,除开甲胃外,若是往他的下半身瞅去,还会发现屈明的一条腿别扭的外翻着,一看就不正常。
“有劳将军了。”
赵佗开口,给了屈明一个面子。
屈明露出一抹苦笑,道:“军候说笑了,屈明败军之将,为求活命罢了。只是之前我诈开几处城邑,到了现在,消息肯定会四散走漏。这钟离邑,怕是早有防备,不会开门啊。若是此事失败,还请军候勿怪。”
赵佗澹澹道:“无妨,试一试罢了,若是不行,再想办法。”
听到赵佗这话,屈明才松了一口气,他有些畏惧的看了赵佗一眼,挥手让车夫驱动马车,载着他奔向远处的城邑。
在屈明乘坐的战车后,还有涉间带领的一千赤甲“楚卒”跟随。
“军候,那屈明说的有道理。咱们前日拿下的那处乡邑就已经识破了我军的身份,最后还是靠着强攻才能进去。”
“这钟离邑更在东边一点,肯定早就收到咱们伪装成楚军诈城的消息,要不然也不会我军还没到城下,他们就关上了城门。这计策怕是不太好用啊。”
西乞孤低声说着,他骑马跟在赵佗身侧,负责守卫和文书的职责。
赵佗点头,他的目光从远处的钟离城墙越过,看向北方,那条缓缓东流的淮水。
“识破也无妨,试试罢了,也不会损失什么。屈明诈城的时间刚好让后面的大军休憩一下,大家赶路也辛苦了,疲惫之卒不宜攻城。”
“若是此番诈不开城门,那就强攻。钟离并非边境城邑,守城的楚卒不会超过五百,或许只有两三百也说不定,城墙也不算高,强攻虽然有损失,但此城必须拿下。”
说到这里,赵佗声音变得无比坚定。
他虽然用“三万秦军”和木人之计吓住了寿春城里的楚王,但谁知道能吓得住对方几天呢。
事情早晚会败露,到了那时候,恼羞成怒的楚王必定会派来楚军尾随追击。
毕竟他们在寿春城下闹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哪个王者能够忍,自然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们这些大胆狂徒剿灭。
而赵佗这一军是深入楚地的孤军,一旦楚王使快马传诏,让各地楚军围追堵截,那他们可就麻烦了。
士卒死一个少一个,没有补员,处处皆敌,一旦被堵住,恐怕有覆军之危。
所以赵佗必须要快,要抓紧时间在楚军追上和堵住他之前,快速突破楚境,回到北方的秦国地界。
但这所谓的快,也不是全无章法。
赵佗率军离开寿春后,并没有马上渡过淮水进入淮北平原,那样的走法虽然可以最快的渡河,离秦境更近,但也更加危险。
一来是下蔡附近的淮北之地刚发生了一场秦楚大战,在没有情报的支持下,赵佗并不知道那一片地区是否有楚国大军。
万一渡淮过去,刚好和淮北的楚军,或是接到楚王诏令回援的大军撞上,那可就是一场恶战,胜负谁也不知道。如此还不如继续东行,另找渡河地点。
二来则是从寿春到钟离的两百余里间,虽然也有不少适合用竹筏渡河的地点,但赵佗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选择。
他上一次率军以竹筏渡淮,虽然成功渡过,但也并不是全无损失。
中途至少有近百人落难,或是因为没有经验,扎的竹筏不够稳,导致中途竹筏散架让秦卒们落入水中溺亡。
或是一些人运气不好,被水连带着竹筏直接冲走,至今不知生死。
茫茫淮水,足有数百米宽阔。
一旦中途遇险,谁也救不了谁,更别说他们这支部队里,会水的人并不多,大多数兵卒都是些旱鸭子罢了。
经过上一次的竹筏渡淮,军中士卒都对此带有畏惧之心,见了淮水就害怕,嘴里说着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再坐筏子去水里赌生死。
除非是楚军已经追到身后,将剑戟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否则赵佗再强迫秦军以竹筏渡河,怕是会引起军心不稳,士卒心生怨言。
其实就连赵佗自己也是在心里打鼓的,他要是坐的竹筏散了架,那可就真是笑死人了。
所以赵佗从谏如流,最终决定放弃竹筏策略,径直东向直取钟离邑。
这里是除去淮北下蔡两岸外,淮水往东最好的渡河地点,岸口开阔,水势平缓,还有许多船只可供他们使用。
秦军拿下钟离,从此处渡淮,便可最大的减少损失,士卒们也会心中喜悦。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需要拿下钟离,需要城中的物资进行补给。
加上解救的俘虏在内,秦军总数接近六千人,这么多张嘴,光是在吃上面,就是个大问题。
钟离,必须拿下!
想到此处,赵佗又对西乞孤道:“涉间虽然带了一千人在前面,但为了取信对方并没有携带攻城器械。传令后面在林子里休息的大军就近砍伐竹木,制造一些攻城梯子,一旦钟离城门不开,就立刻让大军压上,直接强攻,不给他们机会。”
“唯!”
西乞孤应诺一声,转身让人去传令后方大军。
……
“叫门将军。”
此刻,坐在战车上的屈明脸色阴沉,嘴里滴咕着这个秦人给他取的绰号,任由驾车的“楚卒”带着他向前方的钟离邑奔去。
他屈明本是屈氏贵族,响当当的楚地男儿,哪会有投降秦军的心思。
之前他在八山被秦军突袭惨遭大败,自身在撤退时被秦人弩箭射中,翻落下马。
虽然身上的甲胃保住了他一命,后方奔驰的战马也只是踩断了他的腿脚而非头颅,但他的下场比死还惨,成了秦军的俘虏。
那格外年少的秦军军候试图招降他,屈明当然不答应,直接昂着脑袋,就说出康慨赴死的台词,让对方要杀要剐随便来。
但少年军候并未杀他,而是让人将屈明捆住手脚,放在一处斜坡上,脚上头下,说是要对他用刑,让他屈服。
屈明当场就大笑,说哪怕车裂腰斩加身,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屈氏之人只有战死的武将,从无投降的叛贼。
很快,一张破布罩住了屈明的脸,那腥臭的味道直往他的口鼻袭来,紧接着秦人开始将水倒在上面。
屈明颤抖了。
一张接一张的布叠罩在屈明的脸上,水哗哗流淌。
窒息,溺毙……
那种极致的痛苦比所谓的刀剑加身还要可怕,这种刑罚简直就不是人能弄出来的东西。
所以屈明投降了。
他成了秦人的“叫门将军”,为秦军做掩护,一路走来诈开了好几座城邑,让这支秦军东行,没有遭受什么损失。
第一次叫门,屈明自然难为情。
但后来做的多了,就放开了。
屈明如今已是驾轻就熟,叫门老手。
他乘坐战车,来到钟离城外三十步左右,对着城头上紧张注视着自己的守卒叫道:“吾乃屈氏之人屈安,受王命率军东行,路过钟离,欲要进城休息饮食,为何关门阻我,还不让你们县公速速开门,下来见我!”
随着屈明高呼,身后跟随的上千兵卒一齐挥举矛戟,金属制的矛头戟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辉,吓得城头上响起一片低呼声,那些守卒皆是畏惧的打颤。
城墙后。
有着一副美须髯的县公钟离然,脑袋透过女墙上的瞭望孔,看了眼城外的上千赤甲兵卒,顿时满脸苦涩,没注意到他最爱惜的胡须已被城墙蹭的全是黑灰。
钟离然虽然在敌军到来前,收到警讯,及时将城外居民撤入城中,并关上了城门防御。
但如今敌人兵临城下,他又开始心生畏惧起来。
“如今叛贼引着秦军来到城外,他们人多势众,且兵甲精良,我钟离城中县卒不过四百人,怎会是他们的对手。”
“若是开门,恐怕会被其一涌而上,到时候难免沦为俘虏。”
“但若是不开门,以我这区区小城,数百兵卒,哪是他们的对手啊,到时候血染满城,又是一场大祸。眛啊,当今形势,为之奈何?”
说着,钟离然将目光望向身侧的一个年轻人。
此人年约二十上下,脸颊瘦削,面皮泛黄,颌下还留着一抹小胡须。
他非钟离本地人,而是来自朐县尹庐,是钟离氏远支。
其父和钟离然颇有交情,让其来到钟离游历,此人虽然年轻,但多有谋略,素得县公钟离然的赏识,故而常常向他问计,颇有智囊的样子。
如今见钟离然又惊又惧,向着自己问计。
钟离眛(mò)只能应了一声,亦伸着脑袋往墙外看了看,不过他并没有看城外举着矛戟示威的一千兵卒,而是将目光放到更远处的一处大林中。
林子上空,似乎正有雀鸟飞腾。
钟离眛耸了耸肩,道:“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投降。”
“投降?向谁投降?秦军?”
钟离然张大了嘴,一脸震惊。
钟离眛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没错,降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