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算完毕,共有钱一万一千四百贯,大大超出杨铭的预期。
看样子,这个文翊是个聪明人啊,杨铭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本来还打算搬出文翊名下田亩,再跟他清算一笔,现在看来,不妨再等等,等文翊再肥一点,动刀不迟。
那二十倾公廨田也已归还,郡府衙门自有人交接。
至于这补交的一万一千贯,杨铭假迷三道的让慕容三藏收归府库。
慕容三藏哪敢收,人家凭本事要回来的帐,收归府库算怎么回事?
于是他赶忙拒绝,声称郡府衙门没有这笔账目,骤然多出的钱他没办法归账。
文翊那二十倾的帐,是黑账,不在明账之内,黑帐就是黑钱,黑钱就只能黑了。
府库的钱,等于国库的钱,无论少了还是多了,你都得说清楚缘由,账目明细也都得清清楚楚,弄不清楚,你就是过失之罪。
既然如此,杨铭也不再坚持,而是令人将那点零头,送到慕容三藏的府邸。
这一次,慕容三藏倒是没有拒绝,虽然不是什么大钱,他也不稀罕,但他心里清楚,这钱必须收。
不收,人家就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何况郡府衙门已经有二十倾田亩归还,有了这些田,今年衙门的进项又能多一笔,衙门诸官员,可以过个肥年了。
交了这些钱,杨铭也没有再为难文翊,训斥几句之后,也就放他走了。
文翊刚一回府,就被其他文氏成员围了上来,纷纷询问情况,
他能怎么说?
“此番变故,能保存残躯,已是万幸,我劝诸位早做准备。”
不管怎么说,文翊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他跟着杨谅北上征讨高句丽的时候,见过一个大人物,从那以后,他的言行举止就一直在模彷这位大人物。
虽然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但见过世面是肯定的。
那位大人物,就是当时的行军元帅长史,高颎了。
所以文翊比其他族人看的都清楚,心知跟总管府这位小郡王过招,让其痛打一顿,好过丢了老命。
但文晖不这么觉得,他认为自己还有倚仗,那就是汉王府。
只要能拖到汉王府的救兵赶到,这事就能解决。
至于其他人,也跟他是一样的想法。
眼下的文氏分为四支,文晖算一支,文整算一支,文翊算一支,文璟算一支。
文翊现在暂时算是逃过一劫,见自己劝止不住这些族人,他也无可奈何。
命是自己的,你们不珍惜,我也没办法。
文晖等人一合计,打算将府中家丁都派出去,扮作农户,阻挠总管府清查田亩的那波人,拖得一天算一天。
总管府的库房已经开始修建了。
徐景本来只问郡守府要一百役丁,结果衙门那边送来了三百人。
库房在内苑,所以会有二十名卫士负责看守这些劳工,免得打扰到府中女卷。
徐景也在杨铭的授意下,与这些劳工们交谈,探听一下他们的名下都有多少田亩。
结果这一打听,把个杨铭给惊呆了。
按均田制,男子分得露天60亩,妇人40亩,也就是说,一对夫妻可以得露天100亩,
如果家里有年满十五岁的男孩,再加60亩,如果有两个男孩,那再加120亩。
但实际情况是,这些劳工,也就是老百姓,名下的田亩少的可怜,多的也才十几亩,少的三五亩。
其中有一家,夫妻两人外加三个成年儿子,一共才十八亩地,按制应该是280亩。
还有一个老汉,没有成亲,家里就他一个人,名下有十亩露天,之所以有十亩,是因为乡正是他的堂侄,没有这层关系,他连十亩都没有。
简直骇人听闻。
杨铭当初还住在皇宫时,曾听及杨坚夫妇谈论此事,
夫妻俩说到均田制的时候,一脸骄傲,因为这时的大隋粮仓充盈,国库渐丰,远超北周北齐,而他们夫妇也天真的以为,丁男头上的80亩露天,层层盘剥之后,应至少有一半能落到实处。
每年再派巡查使清查,还能有所改观。
现在再看,实在太乐观了。
杨铭当初也以为,你们再盘剥,总得给下面留点活命的口粮,一家十亩地,活都活不了。
荆州地区多为稻米田,每亩产量平均为160斤,按十亩计算,一年为1600斤。
丁男每年上缴租3石,一石约等于100斤,也就300斤,再折算成“调”的布帛,还要再扣200斤,也就是一个丁男一年得交500斤的赋税。
你家里要是有两个丁男外加一个妇人,就要缴纳赋税1300斤,这只是一家三口哦.......
日常所需之物,或是看病就医,补屋添瓦......
你还活不活了?
大隋制,丁男20岁至60岁,每年服徭役20天,据总管府这些劳工们所说,他们每年的徭役有两个月之久,其他的时间,都要想办法做工谋生。
他们之中,很多人这辈子就没吃过饱饭,所以这些天总管府饭食管够,他们一个个吃的肚子滚圆,好几个因为吃的太撑消化不了,只能是哭着离开总管府。
太悲哀了......
荆州地区的老百姓如果都是这样,杨铭是得好好办一些人了。
不敢说能按制给他们配全田亩,至少一半总该要有的。
那么这些田都到哪去了?被谁一层层盘剥?
杨铭派人叫来元文都,询问对方清查文氏田亩进展情况,
虽然眼下才清查了不足一半,但元文都掌握的线索大致估算,文氏四支,至少有田四千六百倾,那就是四十万六千亩。
这特么还只是一个小门小户,不上台面的小家族。
江陵郡有多少世家?官府又有多少人在盘剥民田?
可是杨铭心里清楚,他虽为郡王,想要在江陵一带清算氏族,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像巡查使,过来查一遍拍拍屁股就走了。
他要真的把这些世家逼急了,说不准就要闹出大事。
所以这种事情还只能慢慢来,一个一个的来。
清查田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文氏的田亩分布在江陵周边十县,其中以老家松滋县最多。
元文都派出的那拨人,来来回回游走于十个县,是很费功夫的。
又过了十来天,新的府库建成,劳工们朝着杨铭寝殿方向叩首谢恩之后,又领了一些额外的赏钱,恋恋不舍的走了。
他们这一走,将杨铭厚待劳工的事情算是传出去了。
时值五月,江陵县已炎热不堪,天气闷闷的,多日都未下雨。
杨铭在后园一颗柳树下乘凉,陪在他身边的,是杨茵绛。
这时候,元文都来了,
“何畴他们眼下,已经去了枝江县,但事情不太顺利,当地有一些农户在阻挠清查,已与何畴的人发生过几次冲突。”
杨铭躺在摇椅上,皱眉道:“农户?”
元文都道:“应该不是真的农户,下臣猜想,多半是文氏派出的人扮作农户,在阻挠清查一事。”
杨铭又问:“可有伤亡?”
“暂时没有,不过再这么下去,伤亡不可避免,”元文都道。
普通农户,是不会跟官兵对着干的,哪怕他们再受压迫,也只会忍着,何况清查田亩对于农户来说是好事,他们断然不会阻拦。
这时候,杨茵绛说话了:
“通知你的人,千万不要再动武了,这些农户是真是假,平民们并不知道,他们如果看到你们之间大动干戈,恐因惊吓而被有心者利用,难免事态扩大。”
这就是杨铭喜欢杨茵绛的原因,这个丫头不但冰雪聪明,关键还识大体。
尤其是她总是会站在杨铭的角度,替杨铭考虑。
老百姓很单纯的,极易受人蛊惑,如果宣传不到位,何畴在枝江县的清查,势必会遭受更大阻力。
于是杨铭道:“传信何畴,暂停清查,让他们去枝江县衙打个招呼,令县令颁发公告,传于乡里,就说是总管府清查田亩,各乡各里所查问题田亩,交由各乡里重新授田于民。”
元文都一愣,赞叹道:“此计绝妙。”
这样一来,但凡阻扰清查的,那就是跟本地百姓过不去,介时都不用何畴他们动手,老百姓就会将那些闹事的都轰走。
元文都领了指令,乐呵呵的走了。
杨茵绛凑了过了,目光在杨铭脸上反复打量,俏生生道:
“你是如何做到,这么短时间便想到这个主意的?你的反应也太快了。”
杨铭指了指自己脑袋,笑道:“脑子好使。”
“我赞成,”杨茵绛笑嘻嘻道:“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别表白啊......杨铭转移话题道:“离开京师这么久,不想家吗?”
“哪个家?”杨茵绛目光狡黠道。
杨铭愣道:“你有几个家?”
杨茵绛笑了笑,好整以暇道:
“女子一生,其实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夫家,因为那里有丈夫孩子,至于娘家,不过是幼时暂住罢了,族谱里面可不会有我,而我的名字只会在百年之后,与自己丈夫的名字一起刻在碑文上。”
“刻在碑文上的,那是正妻,”杨铭调笑道。
杨茵绛不以为意:“世事变幻无穷,人生机缘难料,你怎知我将来不是正妻呢?”
杨铭笑道:“你姓杨,我也姓杨。”
“那我改姓好了,”杨茵绛想也不想直接道。
杨铭表情一愣,破口道:“你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