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石子砸中额角的学童事后寻了淳于渊告了恶状,学童不敢说是淳于婉仪,反诬告是羌树动手伤人。
最让淳于渊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学童说,羌树仗着自己寄宿书院,得先生师母庇佑,有恃无恐,盛气凌人。
平日里羌树虽淘气,淳于渊也不会轻易听信这些措辞,但自淳于渊把苟活下来的羌树从马革裹尸的纷乱中带回家时,就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关心则乱,此时恨铁不成钢,一股盛怒涌上心头,便把羌树寻来声严色厉地问话。
“跪下!”羌树刚到书房,劈头盖脸便是淳于渊一声震怒的命令。
羌树虽不知是何事,却也猜到了几分,脸上带着倔强,跪到淳于渊面前。
“你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淳于渊厉声诘问。
羌树继续不言语,沉默得执拗,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而此时羌树却是一幅不知错不肯改的模样,让淳于渊更生气。
淳于渊拿过戒尺,喝道:“把手伸出来!”
羌树也不反抗,把手心展露在面前,淳于渊毫不惜力,狠狠地就是一拍,“这一打,打你与友不善,欺霸同窗,出言不逊挑衅在先,一言不合动手伤人在后。”
羌树唇角一动,想说不是他动的手,但转念想到若说是婉仪先生必不会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接着又是一抽,羌树手心又痛又痒却逞强不愿表露,“这一打,打你不知省身,不思悔改。”
羌树的手心两束红红的印子,紧接着又是狠狠一抽,“这一打,打你不知感恩,辜负恩情。”这才说出了淳于渊的心里话,也把羌树说得滑下了强忍的泪。
羌树在世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这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家,在乱世中能受其庇佑,故他一直感念先生和师母的收留与养育之恩,只想将来有所成就报答二老,可如今先生不信他,反说他不知感恩,辜负恩情,莫大的冤枉和委屈。
淳于渊看到羌树手上赫然醒目的红印子,再看到他落下眼泪还一脸倔脾气,忽然就心疼了,打第一下的时候早就疼了。
他似耗尽了气力,虚声道:“罚你不许吃晚膳,在书房把字帖抄写五百遍,抄完了继续跪在这里,何时知错,何时回去。”便负手踱出书房。
平时饭桌上都是摆了四副碗筷,淳于渊和杳娘的,淳于婉仪和羌树的。而这天晚膳,桌上只摆了三副,淳于婉仪的疑惑还不止于此,她久久等不到羌树上桌用膳的身影,便不安分起来,“爹,娘,羌树呢?”
爹爹埋头吃饭,没有理会她,她又望了一眼娘亲,娘亲责怪地给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多问。
淳于婉仪耐不住,又问道:“羌树怎么没来,他不饿吗?”
这句发问刚止,淳于渊把碗重重一放,着实让淳于婉仪吓得不轻,她平日里最怕的就是爹爹,总觉得爹爹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焰。
没想到淳于渊没有发作责骂,倒唤来了奶娘,“我罚羌树不许吃晚膳,现在正在书房,你给他盛点饭菜,孩子长身体,饿不得。”
杳娘看到丈夫到底还是心软了,笑逐颜开,“我来盛,我知道羌树最爱吃的。”
奶娘把饭端出去时,淳于渊又唤住奶娘,“别让他知道是我的吩咐。”
奶娘不禁一喜,被这对不是父子却似父子的师生逗乐,“老爷放心吧!”
饭桌上,淳于婉仪并不知道父亲的用心良苦,只一心关心羌树,“爹爹为什么要罚羌树,不让羌树吃东西?”
杳娘在一旁给她解释,“羌树不与同窗和睦,动手伤人,爹爹罚他也是为了让他知错能改。”
淳于婉仪不依,眉头一拧,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比羌树还要委屈,“羌树才不会动手伤人!爹爹是大坏蛋!”
“你呀!羌树是男孩子,平时跳脱调皮点也没什么,可你是女儿家,不能跟着男孩子到处疯到处野,像只淘气的小野猫。”杳娘说着佯装生气,伸手刮了刮淳于婉仪高高的鼻梁。
用过膳,淳于婉仪偷偷溜到书房,果然见到了羌树,他跪在案前,烛光打在他半张脸上,另一侧脸隐在晦暗中。
“羌树,我爹爹说只要你知错了就可以不跪了,起来吧。”淳于婉仪跑到他身边,声音甜糯,正如她从来都被保护得很好,不知心酸艰苦为何物。
“我没错。”
“我也知道你肯定不会出手伤人……其实爹爹这么说,也就是不想继续罚你呀!”婉仪一双大眼睛亮亮的,歪着脑袋看他。
他却望也不望她一眼,“你回去吧,让先生知道,又要连累我挨罚。”
“又?”淳于婉仪不解,可是很快略过这话中藏的玄机,想方设法让羌树不要再跪,“既然爹爹已经不生气了,羌树你别跪了,陪我出去玩儿吧!我绣了一天的绢子,闷死了!”
羌树终于不耐烦,“若不是你拿石子砸别人,别人跑到先生跟前告状,说是我砸的,我又怎么会跪在这里,你还让我违背师命陪你出去玩,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其实淳于婉仪会拿石子砸人,是想为羌树出口恶气,她缠着他带她出去玩,也是找借口不让他继续跪下去伤了膝盖。
她压下心底的委屈,声音细细的,“都怨我,害你被罚,既然你不愿意起来,那我也一起受罚吧。”
说着,也在羌树身旁跪下来。
羌树一开始不以为意,只觉这个不知疾苦的大小姐只是随口一说。不想,她就这样在他身旁跪了半个时辰,羌树忍不住偷偷用眼角余光瞟她,看到她跪得身子晃晃悠悠,脸上显得倦怠颓丧之色,却强打精神,起初心中对淳于婉仪的怨怪不知不觉便消褪了。
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刻,奶娘却到处寻不着淳于婉仪的身影,想着肯定是跑到书房找羌树去了,一路寻到书房,却发现两个孩子躺在地上睡着了,羌树跪得久了,困意袭上来,竟不知不觉就席地而卧,淳于婉仪把脑袋枕在羌树的腿上,也香甜睡了过去。
奶娘刚把睡得正酣的淳于婉仪抱回房里,掖好被子,婢仆慌里慌张地奔进房里,惶遽万分,“奶……奶娘……小姐在门外……”
奶娘忙斥:“慌里慌张就闯进来没一点规矩,这么大声也不怕吵着小姐!”
这动静惊醒了淳于婉仪,她嘤咛着从梦里醒来,半睁着微醺的眸,“奶娘,羌树呢?”
那婢仆这才注意到榻上的动静,再定睛一看榻上安然睡着的淳于婉仪,不由得脸色大变,“小姐……小姐在这?”
“废话,不在这能在哪儿。”
“可……门外有一个和小姐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那婢仆说着双腿发颤,拖着哭腔险些哭出来。
这婢仆是新来的,并不知当年杳娘生下的是一对双生姊妹,而书院上下自送走淳于婉鸢后,也三申五令不能再提起这件事,所以书院里除了老仆奴,其余一干人对此事一无所知。
奶娘听到这话,身形猛地一震,有些怔愣,“我出去看看……你快去禀告老爷夫人。”
“哦……哦!奴婢这就去!”婢仆脚下生风,不见了踪影。
“小姐,继续睡吧,啊!羌树给送回房了,他也要睡觉。”奶娘心不在焉地哄淳于婉仪,举了烛火出了房门。
她当年喂养两个小姐,直到大小姐被送走,她都是目睹了一切的过来人,那寻上门的人说能将小姐治好,但她当时只道不过是招摇撞骗的江湖庸医,老爷夫人将小姐交给那人,她还因此暗暗怨了老爷夫人一段时间。
虽说死马当活马医,可整个书院自把这大小姐送出去,就已当这大小姐已死,没侥幸希望她能回来过。奶娘越想越忐忑,心头那股期盼燃起,又害怕失望了。
淳于婉仪睡意早被驱散,又听闻婢仆说门外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好奇心盛,也想去一探究竟,遂立刻爬起身,悄悄跟在奶娘身后。
墨黑色的苍穹大雪忽降,纷纷扬扬落满整个天地。
奶娘打开书院的大门,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孤零零站在门外,她没有血色的脸上沾满污泥,脏兮兮,若不是那一双水灵好看的大眼睛在黑夜里炯炯有神如两盏明灯,看一眼就只会当她是路边的小乞丐。
那是和淳于婉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奶娘一霎间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捂住了因震惊而大张的嘴,泪如泉涌,惊讶之余是大喜过望,又万分心疼大小姐竟沦落到这个样子。
淳于婉仪跟在奶娘身后,目光跃过奶娘,远远看到了门外站着的和自己一样高的女孩子,她虽仪容污秽,淳于婉仪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门外的女孩子也注意到门里的那道目光,和淳于婉仪对视起来。
十年后的这个雪夜,淳于婉鸢于一个大雪之夜被无名人氏送回了锦竹书院。(未完待续)